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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院落里,近百名和尚端坐在矮凳上,他们并不说话,也不抬手去取桌边的茶,只闭眼默念一些极短的句子,渐渐众人口中短句趋于一致,阮响才听清他们念的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阮响没想到,比使者更早到的,竟然是这群衣衫褴褛的和尚。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宋国国力凋敝,辽国又早已被别的和尚站住了脚跟,留在北方的和尚能投奔的势力实在有限,而她,则是所有势力中最适合和尚的。

毕竟早有先例,女人当皇帝,则天大帝就是例子,则天大帝为了自己的正统性崇佛,宣扬自己是真佛降世,以神佛的身份对抗世俗的男尊女卑观念。

于是兴修寺庙,建造宏伟佛像,致使佛教的影响力更上一个台阶。

对女皇和佛教来说,这是双赢。

所以和尚来找她,显然是所有路子里最稳妥的一条,尤其民间以为菩萨是女性,加之她是女性,所以长久以来对她的称呼除了阮姐,后面经常会带上菩萨两字。

这样一来,和尚们更愿意来同她“合作”,他们为她提供“合法性”,她则利用军队和统治,给他们带去插手民生、弘扬佛法的权力。

但阮响毕竟有了不少“饱读诗书”的官员,很清楚佛教的菩萨,甚至佛教所有神佛中并无女性,女子要成佛,得先被渡为男子,给她做一个变性手术,才能成佛。

当然,和尚们也能魔改,本土佛教经过多年融合和王朝插手,早就被魔改的不成样子了,毕竟不改,那就得承认天竺乃天下之宗。

和尚们认得,中原皇帝们认得吗?

我堂堂中国,你让我认天竺是天下之宗?

历朝历代也确实有昏头的皇帝,真心实意的推崇佛法,死得都很惨。

不过但凡脑子正常的皇帝,都是以佛教作为安定民心的工具。

哪怕是大宋,国力鼎盛时期,也只是用佛教作为统治番域的手段,扶持道教以制衡佛教。

辽国倒是上层贵族不少都供养着和尚,俨然一副要将佛教拱上国教宝座的模样。

阮响是佛道两家都不想用,道家被扶持到现在,也已经开始插手民生国政。

佛家更不必说,被打得还不如道家次数多,挨打的次数不够,自然就更无敬畏。

一百多个光头里,三十多个是不同寺庙的住持,也就是如今老百姓嘴里的大和尚。

甚至严格来说,只有主持才能被叫和尚,并非每一个光头都能得到这个尊称。

“他们还要念多久?”阮响踏出院落,叫来谢长安,“我还有事处理,等他们念完了再来喊我。”

谢长安对和尚无甚好感,他小声说:“估计还得小半个时辰。”

阮响微微颔首:“我先去见朝廷使者,他们要是提早念完了,你给他们安排住宿,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样子要做足。”

谢长安随阮响走了一截路,他忍不住说:“这群秃头最是狡诈,信众颇多,恐怕是想携信众来投,看你愿意拿出多少好处。”

“历朝历代,给和尚的好处不尽相同,无非是给他们土地,让他们经商不交税,不必服兵役劳役,信众给的钱也不征税。”

阮响脚步不停:“听你这么一说,他们不像和尚,更像地主。”

是地主,她自然就容不得他们。

“比地主威风呢。”谢长安忍不住讥笑,“举国上下,有几个地主能得皇室推崇?隋朝那会儿,寺庙放的印子钱,利息比民间还高,他们的土地也不租赁,只叫信徒去种,信徒嘛,那叫苦修,种出来的粮食归谁?”

“怪不得来找我。”阮响笑了一声,“不过如今倒也不必把他们当做敌人,先款待着吧。”

阮响踏出大门,带着几人径直走向青州最大的客栈,民间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士兵们虽然偶尔巡逻,但巡逻期间并不允许向任何上级行礼,因此阮响并没遭遇什么阻拦,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到了客栈。

没办法,这么点时间能勉强把架子搭起来已经不错了,迎宾馆的修建恐怕要数月之后,如今是能用什么用什么。

“阮姐。”守在门口的吏目连忙迎上来,也不寒暄,“就在楼上,人不多,主官不到三十,随从十几个。”

阮响小步走上台阶:“不到三十?”

女吏忙答:“二十六七,看样子是豪族子弟,看样子不是送他来混功劳,是让他送死来了。”

“好,你去吧。”阮响转头对自己带来的几人说,“纸笔都带着的吧?一会儿都记下来,单独归一档。”

客栈都普通住客都被请走了,事关机密,自然不能隔墙有耳。

主要还是官府如今太乱,根本没有能安置使者的院落。

客栈二层大厅内只有陈尧端坐着,他心不在焉,眼神不知落在何处,从他被“请”到此处后,在朝中家中听上官前辈和兄弟们说的经验,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反贼多数只知道怎么打地盘,却不知怎么管地盘,一味征粮纳税,强征壮丁,日子一久,朝廷只需待其自溃。

可这青州……明明打下来不过半月,但百姓并未慌乱,路边小贩仍旧叫卖,孩子们在街头跑跳,商户不见愁容……

这比那些粗壮的士兵,尖锐的利器更为可怕。

这世上能打的太多了,不止兵丁,土匪,山贼甚至于各个村落,哪个都能打,但有哪个成势了吗?只会打仗,只会掠夺,是无法坐稳统治地位的。

陈尧好歹读了这么多年书,父兄又都在朝中为官,见识并不算少。

他抖着腿,终于抬手举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后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朝中诸公想不到,他也没想到,这个北方的女大王,竟然真的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统治手段,且与大宋大辽都截然不同。

会打仗的敌人不可怕,会统治的敌人才可怕。

他……恐怕真的无法活着回到临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