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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悠悠地行过还未修缮的管道,颠簸得叫车厢内的男人面色如土,直到他撑不住,将脑袋探出车窗,冲随行的仆从喊道:“快停!歇一歇!”

随从只得勒紧缰绳,叫马夫靠边停下。

男人双股战战地在马夫的搀扶下走出车厢,又踩上一旁仆从搬出来的矮凳,这才晃晃悠悠地下地,他只站了瞬息,便立刻跑去树下,抱着树干哇哇大吐。

直到吐出胆水了,他才被搀扶着坐到一旁的石块上。

“真是难捱,这路多少年没修过了?”男人休息片刻,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当地的官吏怎么做的事?”

随从直说道:“倘若有修好路的本事,还能被贼子那般轻易的将三州谋夺了去?”

男人没说话,脸上一片哀容。

他出身豪族,但只是家中的三子,甚至不是嫡子。

原本嘛,靠家中的荫蒙混混日子,当个小官,虽说前途十分不光明,但还是吃得起饭,穿得上绫罗绸缎。

可这回,北边反贼的声势越来越大,朝廷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派人出来看能不能招降——呸,招安。

虽然是个女大王,朝廷还无招安女人的先例,但既然土地已然收不回来,就给她一个官身,叫她“代管”几州。

还能让她出人出粮去迎击辽人呢!辽人那边要打要骂,也是她去顶着,朝廷很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不走朝廷的账,那既损耗了她的人手和金银,又不损朝廷一分一毫。

她赢了,那是朝廷的功劳,是朝上诸公有识人之明,她输了,朝廷便可说她是贼首,本就是宋人之耻,还能谢辽人拨乱反正的义举呢!

且她占的地方,本就收不上什么税,又距离辽国最近,对朝廷而言也是烫手山芋。

朝中各公对北方这一块本就嫌弃,年年要送去米粮,本地的老百姓还常与辽人有摩擦,出了事,辽人问责的是他们,赔钱也是他们赔。

管吧,一个管不好,丢人又丢钱,不管吧?那朝廷威严何在?

反正朝廷里的百官,几乎都是南人,在他们看来,只要能保住江南腹地,朝廷便可延绵百代。

可真要派人招安,使者选谁便成了一个难题,毕竟不像南方,使者出行还能让当地武将带兵看护,北边的将领本就不多,能用的兵又都得守着关隘,防止北人南逃,招安成了还好说,不成,恐怕命都要丢在这边。

于是他这个爹不看重的豪族三子,就被推到了台前。

他爹就不说了,如今正三品的官儿,儿子多,舍一两个无足轻重。

他娘是正房太太的陪嫁丫头,哪怕生了他,还常去太太屋里伺候,唯恐老爷把他们母子忘了,连太太都不记得。

从小到大,他都不能叫自己的亲娘一声娘,兄弟姐妹去见正房太太,也能看到他娘给太太捏肩捶腿,他们看不起他娘,自然也看不起他。

好事都是嫡兄的,坏事都是他的。

“哎!”男人愁道,”此去艰险,倘若我死了,你能回去,便给我姨娘……我娘带个信,就说我被女大王强留了。”

随从斥道:“怎么这般没有胆气?你好歹是朝廷派的使者,那女大王再不讲理,总知道个不斩来使的道理。”

男人嗤笑:“你不懂,不斩来使,那是两边还预备着谈和,真要打的时候,那都是比谁杀使者杀得多。”

“走吧。”男人撑着膝盖站起来,无可奈何道,“总之逃不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些去,总比刀吊在头上好。”

一队人马不过十多人,随行的仆从多是家中几代的家奴,爹娘姊妹都在临安,个个都是不得不跟着,也都做好了随主人一起死在女大王手里的准备。

“看着城楼了!”前方的随从高声喊道。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便到了城门口——城门多数时候是不开的,只开旁边的小门,让百姓商户经过。

此时小门旁摆着几张长桌,不少百姓就在长桌边排着长队等着。

“你过去问问。”男人招呼随从。

随从应了一声,下马后便跑去小门边,硬挤进了人群中。

“哪儿来的后生!怎地不知道排队的道理?!”有老翁在队伍中斥责,“好不知礼!”

“排后头去!”

有老大娘肩膀一顶,便将随从顶了出去。

坐在桌后的女吏喊道:“排队!都别急!一个一个来!乱起来都得倒霉!”

随从没办法,只得喊道:“我家大人乃朝廷使者!”

几个女吏这才看向他,要入城的百姓们也齐齐看他,看得随从后背发凉。

百姓们也不知怎么想的,离他最近的几人立刻向后退,竟给他留出了两人空的地方。

坐在最外头的女吏站起来,先对同僚们说:“你们忙着,我过去问问。”

附近的村镇百姓日日都要入城做买卖,却有许多还没有身份凭证,只能现在城门口办个临时的,只管七日,七日后还没有凭证再继续办。

女吏走到随从身旁,也不管百姓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只问:“你家大人在车里?叫他下来,咱们这儿没有权贵,管什么使者,都是百姓。”

她家阮姐如今都是甩着腿或是骑马,都不见坐车呢!

上行下效,商人们另说,但衙门里的一应人等,除非身子实在不好,否则没人坐车。

随从有种被冒犯的愤怒,但很快将这股愤怒强压下来,压着嗓子说:“一路颠簸,我家大人身子不好,骑不得马,走不得路,还望姑娘体谅则个。”

女吏:“那你们扶着嘛!除了大宗货物和拿了特许证的百姓外,如今不许畜生入城。”

运送污物出城自然还得要驴车。

随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不远处自家大人已经被仆从们搀扶着下了车,虚弱地朝他们走来。

“看。”女吏,“也不是不能走,你们一行多少人?朝廷的文书可有?这都是要登记在册的,路上可有人得病?有没有携带什么贵价物?虽说使者带货来不必交税,但大宗的可不成。”

随从:“……啊?”

他还以为他们不是座上宾就是阶下囚,怎么竟是这么个态度?

随从怕这姑娘没听明白,又说:“姑娘,我家大人是朝廷使者。”

女吏摆摆手:“我又不是聋子,又没带兵,怎么?朝廷使者就能不守我们的规矩啦?”

“跟我来。”女吏转头小声嘀咕,“真是麻烦,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

“那群秃头都还没处理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