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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五通县的百姓而言,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但他们却并不急躁恐惧,反而还不等新入城的兵丁拿出喇叭,便已经紧闭门窗,等着新的衙门给他们派发身份凭证和户籍了。

县令不与“逆贼”往来,但城中的百姓和大户人家,早就习惯了同钱阳县打交道,他们能从钱阳县买来便宜的棉布,便宜的盐——钱阳县的百姓也会将盐屯下来,少少的卖出来一些。

只是不要铜板,要么给银子,要么给金子。

因为钱阳县的钱庄不兑铜板了,只兑金银。

五通县的百姓只能几户人家一起凑,凑出铜板换成银子再去买盐,于是本与钱阳县没有拉扯的百姓,慢慢也就有了拉扯。

尤其谢长安领着人进入五通县后,百姓私下也传播着“天兵不日降临,能叫咱们吃饱肚子”这样的密语。

和老百姓说什么,都不如说吃饱肚子管用。

随着谢长安一起进城的兵丁们没有聚在一起,而是分散在城内各个角落,甚至不少都扮起了苦力,每日与苦力们同吃同住,只是得一直戴着义髻,十分麻烦,身上又被别的苦力染上了跳蚤。

如今兵丁入城,他们也就不再伪装,取下义髻,汇入了队伍当中。

遇见熟人,这些兵丁们还会多说几句:“不扰民,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吗?”

“你们安心待在屋里就行,别乱跑,不然我可不会为你们求情。”

“啊呀,你又不是地主老爷,你怕什么?”

百姓们待在屋内,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年轻的姑娘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恍惚的抿了一口,直到水顺着喉咙滑下肚中才终于回神。

“娘……”姑娘看向自己坐在床边的娘,“当兵的不会冲进来吧?”

兵丁在百姓眼里都是怪物——有时自己这边的兵比敌人还恐怖,他们照样会奸淫妇人,虐杀男丁,照样举着火把吃喝百姓的血肉。

一旦战乱,哪有什么敌我之分。

朝廷甚至常常不给足粮草,这样兵丁们才会如狼似虎的打下城池。

只要能打下来,朝廷也就对他们烧杀抢掠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了。

历朝历代多有此种手段。

对百姓而言,兵和匪是相通的,兵甚至比匪更可怕。

大家族还能结一姓的男丁对抗匪徒草寇,可他们对付不了兵。

老妇人坐在床边缝补着衣裳,她两鬓斑白,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她手不抖,即便眼睛花了也能以多年的习惯缝补,她轻声说:“冲进来了,娘就带着你走。”

她停下缝补,手在枕头下摸索,那是家中最后一把刀。

她磨了一整天。

姑娘低着头,她看着蹲在地上的爹。

年迈的男子抬起头,他冲她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妮儿莫怕,爹识得几个兵,他们说了,不扰民哩!”

一家人都不再说话。

朝廷的谎话他们听得多了,说要打辽人,要征兵,姑娘的兄弟们都被征走了。

小弟弟只有十二岁,连刀都拿不动,也走了。

要征税,便只能变卖家中的财产,再后来,娘的嫁妆也卖了。

可朝廷没和辽人打起来。

她的兄弟们却没有回来。

朝廷嘴里,大官人们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爹日日走街串巷收夜香,娘帮着邻里们缝补衣裳,一大家子人,如今就剩他们三个挣扎着求生。

她还记得自己幼时的日子,家里亲戚多,爹还干得动活,两个哥哥在酒楼干杂工,娘会绣帕子,一家人的日子多好过啊。

有甜蜜的麦芽糖,有哥哥们从酒楼带回来的,大官人们没吃完的烧鹅,有娘给她裁得头花。

每年她都能得一件新衣裳,不是娘的衣裳改的,是新扯了布做!

如今想来,以前的日子仿佛是假的,从未存在过,只是她的臆想。

她年岁正好,长得也不丑,要想说个好人家也不难。

可她不敢嫁出去,她也走了,爹娘怎么活呢?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她怕他们没了牵挂,怕哪一日回来就再见不到这对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老夫妻。

这个晚上,无数五通县的百姓都没能合上双眼。

只能一遍遍祈求远在钱阳县的阮姐,盼望她能约束好她的士兵。

士兵们也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县衙的人全部先关到柴房里,轻点库存,拿到舆图和黄册,再清点大狱里的犯人,狱卒们并不清楚犯人们所犯何罪,便只能继续关押,等女吏们明日过来以后再行勘查。

陈五妹很快带着一小队人马出城——郑霖还在外头等着。

他们不敢走,也不敢进城,只能待在原地。

好在有几个兵丁还算聪明,随身带着火折子,就地燃起了火堆,否则哪怕没打仗,冻出个好歹来。

“秋老虎这么厉害,怎么夜里还这么冷?”兵丁朝自己的手心呵了口热气,“我婆娘说她去买柴,一担都要两个铜板了,去年都才一个。”

旁边的人搓搓手,他看向郑霖的方向,小声说:“你说,咱们投了那个阮姐,是不是还跟着校尉?”

老长官带老兵是老规矩,即便是投降给辽人也是如此。

兵丁小声回道:“那谁知道。”

郑霖也心中忐忑,未成事前想的是好处,事成了,便怕拿不到对方承诺的好处,毕竟此时他手上已经没了任何筹码。

直到看到陈五妹领兵出来,郑霖才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站起来,快步朝前方走去。

陈五妹翻身下马,她并不寒暄,而是走到郑霖面前说:“先前承诺你们的依旧算数,你们今夜就住城外的帐篷,明日我派人带你们去钱阳县,兵器皮甲全部收缴,帐篷里有棉衣,你们换上后将皮甲放在外头。”

对方不寒暄,郑霖自然也就直说:“兄弟们的家眷还在五通……”

陈五妹摆摆手:“五通县还要梳理,你们先在钱阳县待着,等梳理好了自然能回来。”

“你们带他们过去。”陈五妹转身对带来的一小队人说,“再给他们拿点吃的。”

郑霖心中五味杂陈。

他拿出自己的全副身家赌了这一场,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