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只剩下一家人吃饭,惊云领着下人们退到外面。
外间天光大明、绿荫茂密,云葭跟父子俩说了几句话,见他们议论起郑家的事,听徐琅说道郑子戾的活该也就未曾参与,刚要吃起碗里的汤圆忽然发觉身边少年还在看她,扭过头,云葭半边柔美的脸颊侧对着身旁的裴郁,视线也跟着落在了裴郁少年却已十分俊美的脸上,问他:“怎么了?”
裴郁还在出神。
陡然听到这话未能立刻反应过来,他跟云葭四目相对,反应慢一拍地答道:“什么?”
云葭看着他这副怔怔的模样更觉好笑,她笑着同裴郁说道:“我脸上有花?一直瞧着我。”她知裴郁害羞,话说得也就格外轻,正在说话的父子俩并未听到云葭的声音,只有身边的裴郁听见了。
他果真害羞。
几乎是听到云葭这番话,他那白皙的脸孔便霎时变得通红起来。
刚想掩盖似的收回目光回过头,说一句没有,却也知晓掩耳盗铃并没有用,眼睛倒是瞧见一物,恰好用于此刻,他轻声道:“我的汤圆好像格外甜。”
云葭果然被他岔了过去,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我见你喜甜,便多给你放了一些糖。”说完又问,“这个甜度可以吗?”
果然如此。
裴郁心里这样想道。
那么那日的杏酪应该也是她特意提点过的,他并未猜错。
惊讶她竟然连这些之末细节都注意到了,心里同时也十分欣喜,仿佛那日的桂花蜜还甜在心口,未曾消弭,且于此时此刻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让裴郁不禁觉得这一口甜水越发甜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过后忽又轻声与人道谢:“谢谢。”
云葭笑笑,习惯了他道谢的模样,也就懒得说他了,只此刻见他喝着甜水,想到什么,不由好笑起来:“也亏得你如今是长大了,若放在小时候,可不能这样吃甜的,迟早坏牙。”
话落。
蓦地想起他小时候的处境,他那会哪有什么甜食可以吃?恐怕三餐都不一定能吃饱。
心中暗道一声糊涂,做什么多说这一句?去看裴郁,见他神情如常,还欲说话,裴郁便已察觉到她的心思偏头看了过来,十分善解人意地和她说了一句:“没事。”
他早就不介意那些事了。
云葭听完,心下稍松,未等她说话,对面的徐琅率先注意到他们正在说悄悄话,他立刻心生危机,总有种两人有了什么小秘密而他不知道的危机感,赶忙问道:“阿姐,你们在说什么?”
徐冲也跟着看了过来。
云葭闻言,依旧神色如常,笑着回道:“在问阿郁,汤圆好不好吃。”
徐琅听到这话,倒是一扫先前心中的危机感,立刻捧场道:“阿姐做的,当然好吃,再好吃不过了!”说完他还十分虎视眈眈地看着裴郁,仿佛裴郁敢说出不一样的回答,他就要出手揍他了!
裴郁看得不禁无语:“……”
不过关于这个问题,他倒是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虽觉徐琅这样怪是傻的,但在他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还是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地和身边的云葭说道:“好吃。”
这是他平生吃到过的最好吃的汤圆了。
云葭听到这话,便又笑着弯了眼眸。
裴郁却不敢多看,见她眼眸弯弯,只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了,心脏怦怦,他掩饰性地吃起碗里的汤圆。
难得一家人凑得齐,徐冲看得也高兴,他忽然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冲身边几个小辈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下次估计得等到休沐的时候才回来,你们三个人在家要互帮互助,不要吵架,尤其是你——”
他忽然把目光看向徐琅,叮嘱道:“你平时跟郁儿相处的时候,别欺负他,你姐姐事情多,你也别拿你那点事去烦她。”
徐琅本来听到前话刚要炸,听到后话,气又消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变成哼哼唧唧的语气冲人说道:“用你多说!”
语气虽不好。
但徐琅没过一会还是看着徐冲说道:“你就别记挂着我们了,你自己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吧!”说完又小声哼道,“你还总说我脾气大,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你啊收敛着你的那些臭毛病吧,济阳卫可不是冀州大营,那边可没有季叔他们哄着你,我听说那些大营里的人都不好惹,你去了那边,别被他们欺负了,老胳膊老腿的,要是被欺负了,还得我去给你找场子。”
少年即便关心也是别扭的,可谁都能听出他的那一份担心和关切。
徐冲眼眸含笑,嘴里更是朗声道:“你老爹我去哪都能活,我管他们好不好惹,我的兵,不肯听话,就给我滚回老家去!”
说完忽然想到自己的乖乖女儿还在身边,他轻咳一声,稍稍收敛了自己这份粗犷的一面,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们放宽心就是。”
云葭倒是不担心这些。
经此一事,爹爹也已经知道该注意什么了,何况济阳卫原本就是亲军卫,也不用担心宫里那位再生忌惮,她唯一担心的也不过是大营的居住环境如何,不过这些琐碎之事倒也不好在此时谈及。
她亦给自己斟了一盏酒,敬道:“爹爹放心,家里有我。”
说完便饮尽了盏中的酒。
徐冲自然放心她,他看着云葭,眼睛都变得柔和了许多,见她饮尽,方才担忧劝道:“慢点喝。”
云葭笑道:“是果酒,不会醉。”
徐冲便也未再多劝,他的酒倒不是果酒,而是上好的桑落酒,一盏下肚,只觉得腹部都热了许多,自家两个孩子都说过了,他也没有厚此薄彼。
“郁儿。”
刚才父女三人说话的时候,裴郁就没再吃东西,而是安静地坐着,此刻听到徐冲喊他,他也就点头应道:“徐叔。”
徐冲诶一声,笑道:“你徐叔我不会说话,你来这么久,也没怎么跟你好好聊过。”
“不过我觉得讲那些有的没的也没啥用,还是那句话,在这就当做是自己家,把我当爹没必要,但你有什么事,自己处理不了的就跟我说,别瞎跟我们客气知道吗?”
裴郁自出生起便亲情血缘淡薄,他亦不是多在乎这些的人,可如今坐在这,看着面前魁梧高大的男人,他心里竟也变得格外柔软起来。
他看着人点头应好。
话未多说,酒倒是给自己斟了一盏,是要敬徐冲。
云葭瞧见后首先蹙眉:“能喝酒吗?”
她记得他并不擅长饮酒。
前世曾有一次宫宴,她跟着裴有卿参加宴席,作为天子近臣,裴郁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酒过三巡,云葭去外面吹风消食,却见裴郁也出来了。
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随侍的内侍还曾贴心地去替他准备醒酒汤。
那时云葭还颇有些惊讶,她记得席上他也只喝了一盅酒,未想一盅酒就把这位天子近臣给喝醉了。
也亏得他很少参加宴席,要不然岂不是次次都得喝醉?又或是他早知道自己不擅长饮酒,方才不参加那宴席?
那时云葭脑中浮想联翩,不过怕裴郁出事,还是等内侍来了,她才走。
彼时他都容易喝醉,更遑论如今了,云葭自然是不肯让他喝的,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客客气气的讲究。
徐冲瞧见后也跟着说道:“对,你没喝过可别瞎喝,回头喝难受了,不舒服的还是你自己。”
“能喝。”裴郁先是跟徐冲说了一句,说完又看向身边蹙眉看着他的云葭,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喝过的。”
云葭见他言辞凿凿,虽柳眉依旧紧蹙,一时却不好再阻拦。
心里想着,也罢,反正是在家里,若他真的喝醉,大不了直接让人扶他回去歇息就是。这样想着,云葭也就未曾阻拦。
裴郁给自己倒得是跟徐冲一样的桑落酒,满满一盅,他直接一口气喝了,喝完竟还是面不改色,一点都瞧不出。
云葭忽然信了他之前的那句话,他是真的能喝,不由疑惑起前世为何那一盅酒竟让他醉了。
是宫里的酒酿格外醉人吗?
还是年纪越长,酒量越会倒退?
她心里仍旧困惑着,徐冲却高兴起来,直夸道:“好小子!来,再陪徐叔喝几盅。”
裴郁自然不会拒绝,点头应好。
那边徐琅见他们都喝了,便有些待不住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喜欢跟人比,他如今就最爱与裴郁比较了,然读书读不过他,骑马也没赢过几回,如今看裴郁瘦了吧唧的,喝起酒来竟一点事都没有!小少爷不由觉得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索性脖子一抻,手一伸,豪气干云道:“我也来!”
徐冲挑眉,挺有兴致:“哟,以前不是不肯喝吗?”
徐琅瞪眼,立刻又有些外强中干起来,嘴上却不服输:“要你废话!”他说完就要给自己倒酒。
裴郁见过他喝酒的样子,见他直接就要倒桑落酒便道:“喝果酒吧,那个入口,你应该更能接受。”
徐琅一听这话,只觉得自己被羞辱了,瞬间眼睛瞪得更大了:“看不起谁呢!”
他就要喝!
喝给他们看!
而且看他们喝得那么坦然,他心里不由想道:或许这个酒会好喝一些呢。
裴郁蹙眉还想劝,徐冲却冲他摆手道:“随他去,咱家这个小少爷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裴郁只好看向云葭。
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云葭显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见裴郁目光担忧看过来,她倒是也笑道:“没事,他喝不了的。”
怕徐琅听见,云葭这话说得很轻。
几乎是她才说完,就听到对面传来噗的一声。
徐琅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直接喷出来了,他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这什么鬼东西,怎么那么难喝?!”
徐冲被他喷了一胳膊,没好气道:“臭小子喷我一胳膊!”
徐琅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云葭笑着摇摇头,主动给他倒了一盏果酒:“喝这个吧。”
徐琅看了一眼面前的果酒,想到刚才裴郁的提议,颇还有些不肯服输的样子,但让他再去碰那个酒,他是打死也不肯,正犹豫间,忽见身边裴郁也给自己倒了一盅果酒,见他看过去,也只是一脸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喝?”
徐琅此时面子里子都有了,哪还有不喝的道理?
果酒味道果然不错,甘甜入口,就连徐琅这样没喝过酒的也觉得回味无穷,他抱着手里的酒杯还挺高兴的。
徐冲看不惯他这样,啐他:“少爷脾气。”
徐琅现在高兴了,听到这话也不生气,还哥两好的搭住裴郁的肩膀,得意洋洋道:“哼,我们是好兄弟,你是不会明白的!”
徐冲呸一声:“我跟他爹哥俩好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父子俩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
云葭看得无奈,摇了摇头,没去管他们,见裴郁握着那盅酒慢慢喝着,方才喊他:“阿郁。”
“嗯?”
裴郁看过来,仍是没有一点醉意,甚至就连眼睛都没红,仍是很清醒的样子:“怎么了?”
云葭多看了他一眼,说的却是:“别总是让着他,你也就比他大一岁,万事先考虑自己再去考虑别人。”
她把裴郁带回家中,可不是让他来受委屈的。
“没事。”
裴郁说,见云葭蹙眉,又禁不住想笑,他嗓音柔柔地回道:“真没事。”
他没觉得委屈,反而很高兴。
“你啊……”
云葭面露无奈,还想说话,忽见惊云走了进来。
等闲吃饭的时候,她是不会进来打扰的,除非有事,云葭便问:“怎么了?”
惊云道:“樊大夫来了。”
“自清来了?!”
徐冲一听这话,顾不上和自己的儿子斗嘴,率先起来问道:“他在哪?”
惊云忙道:“已让人去请樊大夫进来了。”
徐冲点点头:“我去迎迎他。”
他说完便径直放下手中的酒盅往外走了。
云葭一时也顾不上再说什么,樊大夫对她而言是有大恩在的,她亦跟着起来了,起身之时,她还喊了一声徐琅:“阿琅,你随我去迎下樊大夫。”
徐琅没有多言,答应着起来了。
姐弟俩要走时,云葭刚想让裴郁在此稍候,他们去去就来,就见裴郁也起来了。
云葭面露错愕:“阿郁,你不必……”
裴郁看着她说:“没事,我随你们一起去。”
云葭见此也未曾多想,犹豫一会也就点头答应了。
三人往外走,刚走到院子外面就瞧见徐冲领着一位白发白衣的男人走过来了,男人虽称不上童颜,但比起那一头华发,他那一张脸已称得上是十分年轻了,还颇有些俊秀。
白发与衣袂翩翩。
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云葭率先迎过去给人行礼:“樊叔。”
徐琅也跟着给人问好。
樊自清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云葭,问道:“身体怎么样了?”
云葭笑道:“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樊自清挑眉,总觉得徐长猛家的这个闺女比以前热情多了,以前虽然也热情,但总归有些女儿家的自矜,显得客气,如今倒是……不过他向来是懒得花心思去想这些事情的,虽疑惑,也未多言,点点头,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猝然。
樊自清再次停步。
“怎么?”徐冲原本跟着他一道走着,忽然见他停步,也被迫停下,顺着樊自清的视线看过去,正是裴郁。
“我兄弟家的小子,如今住在我家里。”徐冲给他介绍道。
樊自清本就知晓裴郁的底细,岂会不知徐冲那个兄弟是谁,只是——
他挑眉,倒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肯待在别人家里,之前他问他要不要跟他一道住的时候,这个臭小子可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他揣手而立,身未动,似笑非笑看着裴郁。
裴郁与他相交多年,清楚他这副模样是何情况,垂眸,他走过来,轻声喊他:“师兄。”
樊自清听到这一句,心满意足,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十分吃惊的女声:“你刚刚喊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