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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在沈泊舟体内的这个灵魂,的确是一位外来者。

他是六船。

六船自己其实也没有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他本是一缕孤魂,飘进沈家二公子的身体中,被桃花山的仙人收为徒弟。

他和陶眠一起游历,陶眠为他寻来水生天。他在服下之后,突然陷入幻境,来到这里。

然后他被偶遇的三师姐留下。

这里是神魔战场,这里也有一个陶眠,他是桃源宗的一宗之主。

随着六船在这边停留的时间变长,他之前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昏迷数日,魂魄离体,不知怎么就飘到了那个世界,借用了沈泊舟的身体。

水生天让他的魂魄归位,又回到这里,被三师姐楚流雪偶遇。

楚流雪带着他的游魂,去找他的身体。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他就真的凉了。

等魂魄归位,六船也想起了很多事。

在这一世,他的本名就是沈泊舟。他望着溪水中熟悉的面容,心中难掩复杂情绪。

这次不是借用了任何人的身体,他有属于他的名字和身份。

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阴差阳错,到了另外的世界。

随后,楚流雪又把他带回桃花山。师父说了,他的六弟子很快会到山中。

等陶眠回来后,他顺利地拜入桃花山。

这一世的陶眠和之前有一些变化。或许是因为还没有经历和徒弟生离死别的惨剧,他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六船印象中的更明朗。

他没有告诉六船,为什么认定他是他的六弟子,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六船望着眼前的师父,恍如隔世。

陶眠待他很好,但六船自己心里有一丝说不明的情绪。

他还是更熟悉另外一个陶眠。虽然后者懒散、随性,什么都是淡淡的,但那是他所熟识的师父。

六船劝自己不要想太多,就把那一遭异世之旅当作一场梦境。

他遵循着师父的安排,去师父指定的地方镇妖。

然后,他得知了师父受伤的消息,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消息是三师姐放给他们的,说师父脑袋撞在石头上了,傻兮兮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六船一想到师父受伤,心里就紧张得不行。他快速结束这边的战事,就赶回了桃花山。

回到宗门,陶眠在床上裹着被子,额头上一圈纱布,眼神有一种被撞傻了的清澈。

他看见六船,第一眼是惊异和欣喜,随后又是不确定。

“六船,还是沈泊舟?”

几乎是在看到陶眠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向六船袭来,他知道眼前的师父变了,变回他熟悉的样子。

但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转变。

他只好先装作听不懂师父的话。六船和沈泊舟,在这一世,的确是同一个人。

他也没有欺骗师父。

他想其他几个师兄师姐一定也是发现了师父的变化,但是大家心照不宣,都没有说出口,陪着师父演了一出戏。

但是没想到,在师父撞到头后,才出现的八师妹,竟然也知晓这次变化。

蓝枳见六师兄沉默,知道对方是不好回应她的话,也不为难。

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瞥向门外,外面是一派祥和的春景。

“能在这样的春日死去,倒也不错……”

她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

六船不解师妹的意思,蓝枳回眸,眼角微微弯起。

“师兄,我们都处在一场幻梦中,是师父的梦。

他的梦醒了,我们也该走了。”

……

大师兄终于回山了,那天是满山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日子。

程越拜入桃花山后,陶门一师九徒至此已成。

难得是团聚的日子,其他八位弟子也在山中,陶眠自然是在的。

顾园身上戎装未卸,头发被银冠高高束起,英气袭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师弟师妹,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大抵是后来加入宗门的。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站在他们中间那位穿着雾青衣装、仙气飘飘的青年身上。

顾园对着那青年深深一拜。

“师父,徒儿回来了。”

陶眠望着顾园,银冠在阳光下折射出锋利的华彩,他的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之感。

他站在这里,已经是和顾园的第三次相逢。

荣筝活泼,见陶眠只是怔怔地望着大师兄,也不动弹,她用胳膊肘拐了拐师父。

“小陶怎么傻了?大师兄终于回山了你不高兴么?”

陆远笛也轻笑。

“是啊。大师兄都不知道,自从你离山后,师父天天念叨你。”

楚随烟皱了皱鼻尖。

“师父都不这么记挂我的……”

他姐楚流雪横他一眼。

“你酸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吗。”

“嘁。”

“大师兄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还是赶快换身轻便的衣服,歇息片刻。”

沈泊舟考虑得周全。

元鹤和程越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师兄顾园,跟随着其他的师兄师姐行礼后,不免好奇地望着对方。

蓝枳浅笑着,除了最初一句问候,没有说别的话。

顾园先拜见师父,又和其他几位师弟师妹叙叙旧,还跟新来的三位打了招呼。

随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掉戎装,整理着袖子出屋时,正好撞见抱着个大大的酒瓮,摇摇晃晃路过的荣筝。

“五师妹,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啊,大师兄!”

荣筝紧急刹车,俏脸从酒瓮后面探出来。

“师父早晨就说了,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师兄你回山,咱们宗门正好凑在一起聚聚。师父让我们几个带着东西去桃花溪那边,师兄你就休息吧!这点小事我们能做好的!”

荣筝刚保证完,圆滚滚的酒瓮就要从她的怀中溜下去。顾园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来到她面前,托着酒瓮的底,从她那里接走这个庞然大物。

“还是我来吧,师妹你去拿些轻便的。”

荣筝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那就拜托师兄了。”

顾园单手托着酒瓮,往桃花溪的方向走。路上遇见了三师妹和新来的七师弟。

楚流雪提的是点心,元鹤捧着的是茶具。

三人谈笑着,来到桃花溪边。

春日溪水上涨,溪水潺潺,两边的桃花长得旺盛明艳,片片桃花落入溪水中。因为水的流速不算快,桃花堆在上面,像一层薄薄的花毯。

在这溪水最平缓之处,悬浮着数十个莲花形状的铜盘,铜盘大小不一,盘内盛放着各色精致的点心、瓜果,还有茶壶和茶杯。

每个铜盘下面都粘着一朵桃花,桃花上面附着了灵力,能让其保持着浮在水面的状态,不至于沉下去,还能随着某人的心意自己漂浮到他的面前。

除了这些莲花状的铜盘,还有许多精巧的铜盏,里面盛了清酒,随着流水传到各人的面前。

顾园他们来得晚,那时师父陶眠、二弟子陆远笛、四弟子楚随烟、六弟子沈泊舟、八弟子蓝枳、九弟子程越都已经到了,在溪水两边,姿态随性地坐着,有说有笑。

等顾园三人来后,抱着一个大包袱的荣筝才匆匆赶到。

“来了来了!”

荣筝最后一个落座,把大包甩在身后,呼出一口气。

陆远笛就笑。

“筝师妹最后一个到的,自罚三杯吧。”

“啊——三杯也太多了!师姐我就喝一杯吧!好不好?好不好小陶?”

荣筝跟陆远笛讨价还价,知道这个师姐最坏,就会欺负她,肯定不会通融,转头就去求师父。

“小陶替我说句话呀,我不能一开场就醉了吧。”

陶眠左手手肘杵在膝盖,手掌托着脸,柔软的衣袖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

他伸出右手,捞走一只铜盏。酒杯刚抵在唇边,就听见荣筝大呼小叫,哀求不止。

他一瞥五弟子两手合掌祈求的可怜样,眼眸微敛,笑了。

“三杯怎么够?桃花山的新规矩,迟到要自罚五杯。”

果然,荣筝的哀嚎声更甚。

“五杯?!这可是你自己酿的桃花笑!我喝两杯就要睡死三天的!”

陆远笛听说“五杯”,眼睛一转,又起了坏主意。

“我看小陶这五杯罚得对。荣筝是五师妹,罚五杯……这样吧,以后按照我们九个的位次,排第几罚几杯。”

桃花山的关门弟子程越一听见他二师姐说这浑话,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

“二师姐,”程越年纪最小,十八岁,还是少年的模样和声音,有点委屈,“您要罚五师姐,别刮上我啊……”

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闻言笑了起来,四弟子楚随烟掰着手指。

“怎么算都是大师兄更划算。不行不行,大师兄身为大师兄,怎么可以不让着我们几个师弟师妹。”

楚流雪就坐在他旁边咬梨子,听见他说这话,一巴掌削她弟的后脑勺。

“吃你的喝你的,这都堵不住你的破嘴。”

“姐我又做错什么了……”

顾园轻笑,也不介意师弟的话。

“四师弟说得对。其实我也算迟到了,这样吧,我自罚一杯。”

大师兄要带头领罚,剩下的师弟师妹都在起哄。

顾园端起酒杯,嘴角笑意更深。

“三师妹和七师弟是和我一起来的,都要罚一杯,五师妹最晚,还是要自罚五杯。”

正在吃点心的元鹤突然被点到名,一惊,点心差点脱手。

“我、我也要被罚?”

楚流雪蔑视楚随烟一眼。

“这回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堵上你那张破嘴了吧?”

“姐你别瞪我,我知道错了……”

什么都淡淡的蓝枳,这会儿起了兴致,主动抄起酒瓮,捏了几只大碗,给大师兄、三师姐、七师兄一人一碗。

五师姐独占五碗。

大师兄和三师姐喝得爽快,元鹤欲哭无泪,也慢慢喝完了。

荣筝一边喝一边嚎。

“什么桃花笑,我看干脆叫桃花哭算了。”

沈泊舟在她身边,有点不忍心。

“师姐要不我替你代罚一杯吧?”

荣筝这鬼灵精,一听有人代罚,立马眼睛亮起来。

“六师弟你真是好人呐!你的恩情我荣筝一定记一辈子呜呜呜……”

陶眠被荣筝逗笑了。

“六船,你别惯着她,让她喝。她的酒量比你好多了,别信她在那边演。”

“这……既然师父开口了,”沈泊舟带着歉意望向荣筝,“那师姐,你……自求多福。”

“……”

最后荣筝还是在师父促狭的目光,和同门的起哄声中,喝下五碗。

她确实酒量好,一口气喝了这么多,还能记仇。

“看我把你们都记在本本上……”

师徒几人极少有这样团聚的时光,春色明丽,桃花铺了满地。陶眠拈起一片落在他怀中的娇弱桃瓣,醉眼弯起,耳畔是弟子们谈笑戏闹的声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纵知相聚如幻梦,陶眠仍不免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

这样好的春景,再也不会有了。

待到夕阳西斜,倦鸟归林,师徒们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这时荣筝突然跳出来,把他们拦住。

“等等等等,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们看呢!”

众人疑惑,半醉的荣筝呵呵笑着,只说让他们等到天黑。

天边的天光还未收尽,荣筝就忍不住展示了。

她把那个大大的包袱抖落开,里面滚出了好多花筒,筒底还坠着引线。

荣筝把这些花筒分给同门,这时大家都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东西,配合着她,把花筒四散摆开。

等这一活计完成后,荣筝就叫他们找地方站好。这时她掐了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一簇火焰自半空忽然出现,又分成十余个火星,四下散开,自己去寻着引线。

火花滋滋响起,引线燃尽。竖直朝天的花筒一震,一道光线蜿蜒着升空。

嘶——

砰!

金色的烟花自夜空炸开,灿然如烁金。紧接着,又是五六个烟火升空。

砰砰——

数不清的烟花在夜幕散开,如星雨。弟子们连连称奇,浑身沐浴在不断下坠的璀璨“星光”之中。

“好漂亮的烟火……”

“这就是五师姐准备的礼物么?”

荣筝笑得最开心,让她的同门都来看她挤出时间准备三个多月的成果。

弟子们也是欢欣的,那些战场上的鲜血、嚎哭,似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只有他们九人,和师父陶眠在一起。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陶眠,陶眠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坠落的群星。

他回望着弟子们,他们性格迥异,经历也不同,此刻却与他相聚在同一片天地,共赏这一天的星雨。

“师父——”

“小陶!”

梦里不知身是客。

陶眠想,就算这是一场梦,也值得了。春日一宴,烟火下的九位弟子,仅凭着这点回忆,也足够他度过无数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