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寓指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二者在天空中此出彼没、此没彼出,古人常用来比喻两个对立方不和睦、亲友隔绝或不能相见。
眼下别离,恰恰如此。
婚礼进行到这儿,新郎新娘的作用就没那么大了,剩下就是空个场地出来、给想要以此交流的各商户一个机会,我借着身体不好去后边坐,路泽沄跟我打个招呼便抱着孩子们出去玩,神色一瞬有些落寞,我差不多也就晓得这夫妻俩想跟我聊什么了。
其实我明白,我的身体遭过这么一出已是没有补救的机会,纵使现在还好好站着,谁也难预料哪一天就会毫无征兆的倒下去,不过能好好的跟所有人告个别、能完整的了却心愿,我的人生就足够满足了,总比上一世好吧?
坐在桌边,陈伊宁长长的叹口气:“你是要走了?走多久?去什么地方啊?”
“威廉不是跟我说只有他和赵家的知道点消息嘛,原来是骗我的,嗯……不会是让傅家里边也知道了吧。”我苦笑着耸耸肩,望着不远处还喧嚣的人群,这会儿台上快开始表演节目了,随手挑一筷子菜没滋没味的吃了:“还是赵看海受不了跟威廉合作告诉你了?希望你套个麻袋给他揍一顿?”
陈伊宁不由笑出声:“威廉都瘫痪了还怎么打?一打断气了那梁森不得跟我玩命!实话说我就是看出来的,你是没瞧着妹夫那说啥应啥的样子,老卫给他讲冰箱改革他都点头,冰箱跟他有什么关系?一看就是预谋着跑了,今天的话随口应付就成,反正第二天谁都找不着他。”
我幽幽点头:“哦,那我只能改口希望孩儿他爹别过于明显,别人还没跑呢,计划就举世皆知了。”
“那倒不会,毕竟临江也不是谁都有伊宁这敏锐的观察力。”路泽沄闪现说了句,逗他媳妇开心并吓我一跳后满意离开,还特细心的没让孩子听见这话。
我翻个白眼,转回头看见陈伊宁无语过后继续怜悯的瞧着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笑出声:“能怎么想?今天这场面你也看着了,当着我丈夫孩子的面傅家人还在逼我服软,老傅明着压,澄澄暗里给我装的可怜兮兮,这要是过两年陆夫人真死了,估计又要寻死觅活的让我接纳他,可两年不够抚平我的创伤啊,那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出去过几年呗。”
“那具体是要去哪儿?”
“澜海。”
“澜海?!”陈伊宁一阵惊愕,似乎比我更在意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几秒钟的时间脸都要涨红了,强行控制自己平下气才抓住我手:“你知不知道澜海的医疗水平有多落后?临江和澜海是两个极端啊!那就是个刚通网的小渔村!高辛辞可以跑去那个地方大展身手可你不行!你身体不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我十分平淡的打断了对面的焦急,雷打不动的嚼着嘴里那勺难以下咽的饭,极艰难才咽下去,抬头笑笑:“我知道后遗症没法避免、也不可能治好,我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直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缓缓死去,我知道后果的。”
陈伊宁更不解了:“那你还冲动?”
“我没有冲动,这就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低下头,在嘈杂的人声中对即将逝去的欢愉做最后告别:“伊宁姐,我不想让你们操心了,我知道你和泽沄哥都是好人,如果我恳求、你们也一定会抽出时光特殊关照我,但我不想再拖累别人了,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再怎么治疗,我也就是四五十岁的架势,这是打出生起就注定的,甚至如果没有后来残酷却富有的人生,我很有可能就终结在十几岁,能多活这么些年,有丈夫有孩子、还见识生命百态,我够本了,满意到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当然,我也不会傻兮兮的期待它,我私下里动用关系找了国外最知名的医疗团队,只要钱到位,他们不是不能在澜海待上十年,如果幸运,十年之后我会再做接下来的打算,说不定还会回临江跟你和舟止围炉煮茶呢。”
陈伊宁听罢长久不能释怀,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人生,只能劝告不能决定,最后叹息:“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是。”我点点头,静静看着高辛辞带着孩子们玩的火热:“最后的时光我不想再掺和半点闲事了,我只想躲起来跟最爱的人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浪费。”
“高辛辞知道这事吗?”陈伊宁又问。
我顿了顿,结果依旧是点头。
未来是残忍的,手牵着手期盼的人对结局心照不宣就够了,否则说出来、往后谁还能笑嘻嘻的过呢,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笑笑还可能长寿。
陈伊宁放弃了,在我手背摩挲:“好吧,我和泽沄会多去看你的。”
我没再对这份关心回应什么,拒绝只会让她更忧心,安心接受一年也就见几面,我还能多看看舟止,说不定还能从舟止嘴里听到我哥的消息……我为此想起另一件事,连忙招呼管事把二叔在璜阳的房产证拿来,最上面那份就是大院青山庐隐的,随便翻翻,一并交给陈伊宁。
“你要是真想帮我,替我把青山庐隐送给宣叔叔吧,剩下的都是舟止的。”
陈伊宁还没反应过来,比对着那一摞半人高的房产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可瞧着我又说不出什么,我也制止她多想。
“宣叔叔带了那么多二房的亲戚出来,可我哥不回来了,他仅凭津海那点大的茶庄是养不起这些人的,我走以后,津海也必定排挤他,不如去璜阳,那边好歹被二叔领过一阵,会对他亲家稍有敬畏,也有大片空地供宣叔叔重操旧业,我再上下打点,生意会慢慢做起来的,不至于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庄主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辛辞的船队偶尔经过璜阳也能多照看,工作解决了,也总得有住的地方,但我去给他他是不会收的,只能劳烦你喽。”
“这我能理解,但剩下这些房产、我实在受之有愧。”陈伊宁伸手把我东西挡了回去,颇严肃道:“公公当初、把财产能折现的全都折现带走了,他欠的债务你也被迫偿还,差点因此破产,就算拒绝,抛弃柯霖并变卖房产,这些东西也根本不值八百亿,你出了钱,就只相当于你顶着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名头把旧产买下来,我是舟止的妈妈,但他也是公公的孙子疏忱的儿子,父辈犯下的错处,你没有牵连我们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实在没有办法再收你这些好处……”
我早想到结果会如此,摇摇头笑笑:“我被迫和威廉相处亲如一家、彻底背弃我们盟约的时候你也没有怪罪我啊,我知道你是想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差不多就得了,但以后的日子都要跟仇人在同一座城市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挺残忍的。”
陈伊宁喝着茶呢,差点一口呛出来:“所以你是补偿我的?”
“不算,开个玩笑吧。”我转过头略显轻松怅然:“你就别愧疚了,光记着把舟止当做二叔的孙子哥哥的儿子,你怎么不记得我也是他姑姑?我打怀里抱的时候就照顾他了,还有娅娅,跟我亲侄女差不多,我要走了,可不得给孩子们准备些礼物?几套空闲的房子罢了。”
陈伊宁随手挑了两本指指:“就云麓别院和鹤汀云馆这两座庄子就差不多三十亿了,普通礼物?”
我:“少了。”
陈伊宁:“四十?”
我:“差不多。”
陈伊宁:“那更贵了呀!你舍得?这还只是其中两个,还有十几个我没算呢!”
我:“最贵的也就这俩了呀,二叔没有买房子的喜好,剩下要么是学区大平层要么是郊区半山别墅,不值多少钱的,顶多让舟止将来上学有个选择,顺带郊游有地方住,然后就没啦,我没备多少,真的。”
陈伊宁:“真的确定?”
我:“确定。”
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谁料就在我最后两个字方才脱口的时候,陈姐就已了当的把一堆房本往身后管事的怀里一堆,几个管事迅速装箱抬走,最后只留为首的一个朝我鞠了个躬:“谢林小姐这么大方。”
我懵了,不止是为陈伊宁一副“终于上套”的表情,还有这个欠欠的管事怎么这么眼熟?好像……盛铭洁?!
久违的小伙伴注意到我目光,也浅浅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唉,自打离开傅家,外面就再也没有像小姐这么大方的老板了,这次房产虽然不是给我的,但我以后就要服务于前嫂子和舟止少爷,也可谓与有荣焉啊——当然最主要是那几套房子我也住惯了,我床垫还在里面呢!”
我还愣着,目光在他和陈伊宁身上来回转:“你、你不是跟我哥走了吗?”
“走了还不能回来了?我去的又不是十八层地狱!这不是想你们了嘛!”盛铭洁嘟囔道,随即又恢复成方才笑吟吟的样儿:“不止我,还有隋映月他们都回来了,被疏忱分到陈家或者宣家帮忙,人想跑之前也得把责任尽完了,只不过前些天他还伤心,所以无暇管顾,现在就好了,他还让我告诉你,想追求什么就放心大胆的去吧,不用再为他的事情烦心,最后就是他不敢告诉你的三个字。”
“他爱我?”我歪歪头。
盛铭洁瘪瘪嘴:“是……常来往,他爱你是什么鬼!这是个哥哥该跟妹妹说的话嘛!”
我摊手:“那你告诉我哪里不对了?那爱情的爱是爱兄妹之间的爱也是爱啊,而且你说是三个字真的很影响我判断嘛!”
盛铭洁无语了,说实话我感觉也是清云哥的死对他造成不小打击,导致他实力下降没词给我当场来段rap,眼下已是将痛苦掩藏,毕竟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而哥哥那句常来往……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大概就是昭告天下离开傅家了,也只有这样,我们兄妹才能“常来往”。
接下来的时光,心里松快了过得就快,跟陈伊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隔一会儿各自哄哄孩子、应付下会突然冒泡的老公,夜幕就悄然降临,好些宾客都走了,剩下的管事们也在安顿客房了,高辛辞才抱着俩孩子拽着之之兴奋的跑回来,彼时我还在吐槽路泽沄的抠门。
“回去教训教训,他太小气了!我给看那么长时间孩子还送一大堆房产呢,他居然为了我生孩子时候的手术费三天两头骚扰我!”我说着攘一把某个四周看一眼没人注意就跳幸灾乐祸舞的铁公鸡,结果忘了陈伊宁是个护短的,高辛辞是个小心眼的,我这一巴掌直接导致两方对立局面:陈姐一把把他老公扯后边隔开我,高辛辞也瞪大双眼把我扯后边问我干啥呢。
我和路泽沄:啊?
陈伊宁和高辛辞:额……
随后四个人一起:咳咳。
之之沉默着在一边抱着胳膊瞧着我们装高冷。
场面很尴尬,时间很紧张,高辛辞打个招呼后就顾不上别的,陈伊宁也识眼色的拉着丈夫孩子转身回家,等人没了影儿,高辛辞当即将我拉到角落:“机会来了!事不宜迟我们快跑!”
苓苓:“快跑!”
蕴蕴:“爸爸我们要跑到哪里去啊?”
高先生拍拍姑娘十分骄傲道:“看着吧,爸爸现在是要教你们人生第一美事了,这件事就叫私奔!”
“私奔?!”俩孩子差点叫出声,亏得我一手一个捂住嘴。
高先生继续:“对啊,但是这件事需要我们小声的、悄悄的、除了我们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就跑了,所以你们要安静一点哦——”
苓苓蕴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紧接着就用小手捂上自己的嘴,听安排到后院跟保姆阿姨抱弟弟去了,而我也无声无息的走到快活的老父亲身后,凑到他耳边:“你给教坏了,她俩将来跟个黄毛也小声的悄悄的跑了怎么办?私奔是啥好词啊!咱俩老夫老妻用用得了你还教孩子!”
懵懂的高先生才反应过来,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懊悔的转过头:“啊?那怎么办?要不我去染个黄头发,她俩看腻了就不会再喜欢黄毛了?”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创意,但很显然“黄毛”指的是一个类型不是一种发型!再说了,就高辛辞这长相,每根头发一个颜色那也是帅的呀,脸在那儿撑着呢!
呸!我怎么会突然犯起花痴来……
我扶额表示还是算了,反正睡一晚上闺女就会忘记这个词的,小小年纪,她俩能懂个啥?一比对还是眼下的逃跑计划更重要,一眼望去,宴会厅除了自家清扫卫生的保姆外已经没人了,左峤也来说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一家要先去澜海的新别墅住住看看少什么,查漏补缺后再出去度蜜月,事不宜迟,马上动身。
可偏偏就在最后关头之之又出了岔子,高辛辞刚要拉他呢,他甩开手站回原地,说不出情绪的扬扬嘴角:“你们走吧,我垫后,在这儿替你们观察敌情。”
我心头一凉,联想这些天的异样,我大概已经明白之之此刻的想法,我想我忽然找到离开傅家后唯一的缺憾,那就是我还可以拥有新的家庭,他却不会再跟我走了。
作为只为一人而活的掌事,当我跨入一个会全心全意付出的婚姻,他还哪里有跻身之地呢?
这是自由,也是霎时失去一切无家可归的悲凉。
高辛辞还皱着眉头当他开玩笑:“该跑的时候不跑你观察上敌情了?现在哪有敌人?还是谁的魂儿飘在空中盯着你呢?再不走我们出发了可不会留个车给你哦!你自己跟来!”
“我本来也没说要跟你们走啊。”之之摆摆手失笑。
高辛辞一怔,往常最嫌弃之之的人却没有在他离去时表现出半点开心,甚至是不可置信的。
之之依旧是无所谓的模样:“柯霖总要有人守着嘛,之前你们不是一直担心符诩的震慑力不够?那就我来吧,怎么说我也是曾经的三姑爷,还是有点威望的,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算从最坏的方向想,道理讲不通我也略懂拳脚,简直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高辛辞还是傻傻的、话都有点结巴:“那、那你就一个人留在临江?”
之之一根指头撇向左峤朱文青:“他俩不是人?”
朱文青震惊:“我们俩跟你可合不来!”
无语的之:“你俩可想好了、我要是去澜海只会挑拨你们老板夫妻关系。”
识相的峤:“嗯,合得来,我们明天去喝酒吧。”
慢半拍的朱:“对对对……”
三人当场握手言和,徒留我和高辛辞无言以对,但时间不等人,澄澄和露露今晚也是住下的,如果被谁发现这事一定会加以阻拦,闹大了就不好了,为避免夜长梦多,我们只有迅速出发,高辛辞拉了拉我,而我也需要成为那个做决定的人。
论私心,我真希望之之永远不要离开我身边,可论现实的,他好不容易做出离开的决定,我怎么能拖着不放人呢,难道真要他一辈子夹在我们夫妻之间,我就装傻充愣看着他每天跟高辛辞斗嘴、跟苓苓蕴蕴玩闹,实际上到了无人处表现不出一点开心么……
我静默着、忍着从心底蔓延出的酸楚转身向外走去。
之之倒是沉下气,十分从容的笑笑:“时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