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像浸了血的纱,糊在青阳城的城墙上。
裴砚扶着苏昭走在石板路上,她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
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黏糊糊地渗进自己指缝——那支刻着\"昭\"字的银簪在她发间摇晃,映着血月,倒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裴郎,\"苏昭突然停住,仰头望他,眼尾还沾着方才打斗时蹭的朱砂,\"我刚才听见镇灵碑碎的声音了。\"她的声音轻,却带着冰碴子,\"老周说那碑冒黑气三天了,是不是...蚀日草的怨气渗进去了?\"
裴砚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十年前问魂宗被灭时,山门前的镇灵碑也是这般先冒黑气,再裂出蛛网纹,最后\"轰\"地碎成齑粉——当时他缩在梁上,看鲜血溅在碎碑上,像极了此刻血月的颜色。\"是。\"他摸出袖中的镇灵铃,铃身还带着他体温,\"但我们有这个。\"
苏昭盯着那枚铃,突然伸手攥住他手腕:\"可白霜说的血脉吞噬...裴郎,我今天压制妖神泪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要撕开你的喉咙喝血。\"她的指甲掐进他皮肤,\"我怕我控制不住。\"
裴砚猛地将她揽进怀里。
她发顶还沾着密室里的霉味,可他闻着比任何香粉都安心。\"十年前我在梁上发抖时,是苏老爷给我塞了块热乎的烤红薯。\"他低头吻她发顶,\"后来你总把半块馒头分给流浪狗,自己啃硬窝窝头。
昭昭,你骨子里是甜的,妖神血脉啃不动。\"
苏府的门灯远远亮起来。
老周的大嗓门先撞进耳朵:\"可算回来了!
林婶熬了姜茶,说昭小姐沾了夜露要驱寒!\"
厨房的灶火映得林婶的脸发红。
她正往粗陶碗里撒红糖,见两人进来,手一抖,糖撒了半桌:\"昭儿!\"她扑过来,布满老茧的手先摸苏昭额头,再捏她手腕,\"凉得跟块冰!
快坐热炕头!\"
苏昭被按在灶前的木凳上,老周端来姜茶,碗沿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粉:\"我今早去西市换了块老黄糖,甜着呢。\"他搓了搓手,目光扫过裴砚腰间的镇灵铃,欲言又止。
裴砚接过林婶递来的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想起苏老爷。
那时候苏老爷总说\"茶要烫,心要暖\",可如今茶还是烫的,人却没了。
他垂眼抿了口茶,甜得发苦——老周定是把攒了半月的糖都放进去了。
\"血月还有三天。\"苏昭突然开口,姜茶在她手里腾着热气,\"白霜说我的血脉会吞噬我...裴郎,我们得做点什么。\"
林婶的手顿在揉面盆上。
她望着苏昭发间的银簪,突然抹了把眼角:\"当年老爷救裴姑爷时,我就说这孩子眼神沉,定是个有本事的。
昭儿啊,你们只管往前闯,林婶给你们守着灶火。\"
老周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块锈迹斑斑的青铜镜:\"我今天在乱葬岗捡的,背面刻着'九宫'二字。\"他用袖口擦了擦镜面,\"可能和你说的九宫灯阵有关?\"
裴砚的瞳孔缩了缩。
他见过问魂宗残卷里的图,九宫灯阵正是用七盏引魂灯布成星图,专克蚀日草的怨气。
他接过青铜镜,镜面映出血月的光,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星芒:\"老周,你立大功了。\"
深夜的密室里,烛火跳得人心慌。
苏昭蹲在石桌前,摆弄着一堆铜簧铁叶——那是她新做的机关弩,弦上涂了从妖藤里提炼的麻痹汁。
裴砚铺开问魂宗残卷,用镇灵铃压着边角,铃身的刻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妖神泪能压制血脉,但血月之夜怨气太浓,得用九宫灯阵护住你心脉。\"他指着残卷上的星图,\"我需要七盏引魂灯,灯油用十年陈的桐油,灯芯掺蚀日草灰烬——以毒攻毒。\"
苏昭的手指在机关弩的扳机上轻轻一按,\"咔嗒\"一声,弩箭\"咻\"地钉在墙上的沙袋上。\"我今晚就能把机关弩改良完,每个门廊都装两具。\"她抬头看他,眼尾的朱砂被烛火映得更红,\"裴郎,你说方砚舟...真的是当年那个和你一起抓蛐蛐的阿舟吗?\"
裴砚的手顿在残卷上。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方砚舟偷了他的烤红薯,却在他被野狗追时,抄起木棍冲上来。
后来灾变发生,方砚舟握着他的手说:\"阿砚,我定会找到让所有人活下来的办法。\"可现在,他的办发里,为什么有苏昭的血?
\"不管他是谁。\"裴砚将镇灵铃塞进苏昭手心,\"血月之夜,我护你。\"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苏昭的指尖在铃身上摩挲,突然抬头:\"裴郎,你听——\"
密室的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像是有人踩着碎砖跑过来,鞋底擦过青石板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近。
裴砚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镇灵铃上。
他望着苏昭,她发间的银簪在阴影里闪了闪,像一道未出鞘的剑。
密室石门被撞开的瞬间,裴砚的镇灵铃已经震得嗡鸣。
老周踉跄着栽进来,腰间的布包散了半边,半块青铜镜磕在石地上,撞出一道刺耳鸣响。
他的粗布短打浸透冷汗,发梢滴着水——像是从后巷阴沟里滚过来的,\"裴...裴公子!\"他扶着墙喘气,喉结上下滚动,\"白霜带着人从角门摸进来了!
我亲眼看见她往正厅去,手里还提着柄淬了蚀日草汁的短刃!\"
苏昭的机关弩\"咔嗒\"一声上弦。
她发间银簪在晃动,映着老周脸上的水痕,\"伤到人没?\"
\"门房老张头拦了一下。\"老周抹了把脸,指缝里渗出血丝,\"那短刃划拉到他胳膊,伤口黑得像泼了墨...我背他去林婶那了,现在正用姜酒擦。\"
裴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方才在灶房,林婶揉面时手上的老茧——若白霜冲的是苏昭,林婶、老张头这些护着苏府的人,都是她刀下的活靶。\"昭昭,跟我走。\"他扯下腰间镇灵铃系在苏昭腕上,\"你走偏廊,我引他们去正厅。\"
\"不行。\"苏昭反手攥住他袖口,机关弩的铁棱硌着他手背,\"我新改良的机关弩能连发三箭,正厅廊下的绊马索是我今早布的——要打就一起打。\"她眼尾的朱砂被汗浸开,像一滴要坠下来的血,\"裴郎,我不是当年那个被野狗追着跑的疯丫头了。\"
裴砚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她发间银簪的刻痕——那是他去年用碎瓷片给她刻的\"昭\"字,此刻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好。\"他从怀里摸出半块青铜镜,\"你守在东厢房窗后,等我引他们到中庭,用弩箭射穿那盏琉璃灯。
灯里有我今早埋的镇灵砂,能破蚀日草的怨气。\"
密室外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是皮靴碾过青砖的声响,混着铁器碰撞的轻响——白霜的手下惯使带倒刺的短刀,刀鞘与腰牌相碰,总带着这种刺啦刺啦的动静。
裴砚当先迈出密室,苏昭紧随其后,两人贴着墙根往正厅挪。
转过月亮门时,苏昭的裙角扫过一盆枯了的兰草——那是苏老爷生前最爱的素心兰,如今叶尖沾着血,不知是老张头的,还是哪个护院的。
正厅的门敞着。
月光漏进来,照见白霜立在供桌前。
她发间蚀日草簪泛着幽绿,手里短刃还滴着血,在青砖上积成个小血洼。
四个手下分站四角,其中一个正用刀尖挑开苏老爷的牌位——檀木牌面裂成两半,\"苏\"字被挑得缺了半撇。
\"裴姑爷。\"白霜转头,嘴角勾着笑,\"我道你要缩在乌龟壳里等到血月呢。\"她短刃一扬,指向苏昭,\"苏三小姐的血脉,可比我爹当年说的更纯。
血月之夜,我要取你心头血祭蚀日草,让它们替我爹...啃碎问魂宗的残卷。\"
裴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终于明白白霜为何十年前能活下来——她爹是问魂宗大弟子,当年正是他引着方砚舟的人屠了山门。\"你爹早该被镇在乱葬岗。\"他摸出青铜镜对准月光,镜面映出血月的光,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星芒,\"九宫灯阵,启。\"
七盏引魂灯从正厅梁上坠下。
灯油燃得噼啪响,灯芯裹着的蚀日草灰烬腾起黑雾,却被镇灵砂的光压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回灯盏。
白霜的短刃\"当啷\"落地——蚀日草汁遇镇灵砂,腾起青烟,在她手背烧出个焦黑的疤。\"你...你怎么会...\"
\"我偷学禁术时,你还在啃你爹的血馒头。\"裴砚踏前一步,镇灵铃在苏昭腕上震得发烫,\"昭昭,射灯!\"
苏昭的机关弩\"咻\"地响了。
弩箭穿透琉璃灯,镇灵砂如金雨般洒下。
白霜的手下被砂粒溅到,立刻抱头尖叫——蚀日草怨气入体的灼痛,此刻成了镇灵砂的催命符。
其中一个撞翻了供桌,苏老爷的牌位\"啪\"地摔在血洼里,\"苏\"字那半撇,正好浸在血里。
白霜转身要跑。
苏昭早扯动了廊下的绊马索——那是她用精铁簧片做的,此刻\"咔\"地绷直,缠住白霜的脚踝。
她重重摔在地上,蚀日草簪滚到裴砚脚边。
他弯腰捡起,草叶上还沾着她的血,\"送官还是送乱葬岗?\"
\"送...送官。\"苏昭走过来,机关弩还冒着硝烟,\"她身上有蚀日草的怨气,乱葬岗的野鬼啃不动她。\"她蹲下身,用银簪挑开白霜的衣领——锁骨处有道青黑的印记,像朵扭曲的蚀日草,\"裴郎,这是...血契?\"
裴砚的瞳孔缩了缩。
那是方砚舟的标记。
当年他们结义时,方砚舟总说要刻个\"同生共死\"的血契,后来灾变发生,这标记便成了他控制手下的毒咒。\"白霜不是主谋。\"他将蚀日草簪收进袖中,\"她背后有人。\"
苏昭没说话。
她望着供桌上苏老爷的牌位,血洼里的\"苏\"字,突然伸手抹了把脸。
裴砚这才发现她脸上有水——不知是汗,还是泪。\"昭昭...\"
\"去密室。\"她吸了吸鼻子,弯腰捡起白霜的短刃,\"我要看看这刀上的蚀日草汁,和血月有什么关联。\"
深夜的密室里,烛火跳得人心慌。
裴砚铺开问魂宗残卷,镇灵铃压着边角。
残卷最里页有幅图,画着轮血色的月亮,月中站着个身影——眉眼与方砚舟有七分相似。
他摸出袖中蚀日草簪,草叶上的血珠滴在图上,晕开个暗红的圈。
\"裴郎?\"苏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抱着白霜的短刃,发间银簪闪了闪,\"林婶说老张头的伤稳住了,血月...还有两天。\"
裴砚将残卷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有行小字,被他用朱砂描过十遍:\"蚀日之劫,起于同袍血。\"他抬头看向苏昭,她眼尾的朱砂已经晕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昭昭,\"他将残卷推到她面前,\"明天开始,我们要学更厉害的术法了。\"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残卷的边角被火星燎着,腾起一缕黑烟。
裴砚忙用镇灵铃压灭,却见焦黑处显出行更小的字——那是他从未注意过的,关于\"血月之夜,如何唤醒被封印的记忆\"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