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正对着摊开的居民户补偿细则蹙眉思索，手机屏幕在桌面无声地亮起，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发信人：区委办李主任
内容：「王主任！刚听纪委老张那边透出来的消息……秦书记今天下午，好像是去跟那位登记了！省委林书记的千金！确定领证了！」
王明的瞳孔瞬间放大，指尖按着的补偿细则被捏出一道褶皱，嘴巴微微张开，看向坐在主位上正沉稳发言、重新接续会议节奏的秦风，那神色中却多了一层全新的审视和惊异。秦风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语速不快不慢，正精准地点出补偿方案里一处被忽略的面积计算规则漏洞。
几秒之后，王明放在桌下的右手动了动，快速在手机屏幕上敲击回复，指尖因为某种兴奋而微微发抖：「收到！消息确切？！这……真是重磅消息！」他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秦风，目光落在秦风正举着文件、手指点在某条关键数据上的左手——那只手上空空如也。
斜对过坐着的发改局副局长正端起茶杯喝水，茶杯没拿稳，水漾出来，烫了手指。他顾不上手疼，目光死死锁在自己刚刚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屏幕上赫然也是一条短讯：「可靠消息！秦书记领证了！对象是林妙雪！」
副局长喉结猛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秦风。正对上秦风抬眼望过来、带着一丝审视询问意味的目光。副局长脸上肌肉一抽，下意识地飞快锁屏手机，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惶恐的笑容。秦风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顿了不足一秒，便毫无波澜地移开，继续手中的议题陈述，仿佛那一眼只是不经意的巡视，继续着会议节奏的陈述：“……补偿标准叠加部分，必须依法规上限操作，做到公开透明可查……”
会议气氛在一种看不见的暗流涌动中继续进行下去，秦风的发言清晰有力。然而桌下，那些亮起又熄灭的屏幕如同黑夜中无声传递的密码。王明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却发现茶杯空了。他有些讪讪地放下杯子，再抬眼时，看到主持会议的秦风，左手无名指上那圈几乎看不见的戒痕似乎被窗外光线擦亮了一瞬。王明心底那点残留的将信将疑，彻底落下了实锤。
秦风的手机屏幕依旧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屏幕向下，隔绝了一切信息的光。但那块屏幕隔绝不住此刻正迅速在整个云峡区权力核心圈层里涌动的无声暗潮——所有人似乎都在一瞬间，重新认识了自己眼前的副书记。
窗外天色灰沉依旧，而在这个封闭的小会议室内，无形的浪头无声地拍打过来。
夜幕笼罩。
省委大院深处那栋位置幽静的别墅亮着暖黄的灯光。林妙雪推开门时，厨房竟飘来一丝淡淡的、久违的面条清汤香气。只见父亲林振邦——这位在全省干部心中如山岳般沉稳威严的省委书记，正系着一条家常格子围裙，站在操作台前专注看着咕嘟作响的小锅。母亲周雅站在旁边的小案前，正仔细切着几根翠绿的小葱。
这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一时令林妙雪有些恍惚。
周雅闻声转头，连忙放下刀过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女儿身上，那关切如同暖流：“回来了？外面凉吧？”母亲的手很自然地落在林妙雪肩上轻轻拍抚了一下。
林妙雪将公文包放在玄关换鞋柜上方，手指下意识抚过冰凉的皮革表面，微微一顿，才回答：“还好。”
林振邦关了灶火，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从厨房走出。碗里是清透的素面，面条细长匀称，安静地卧在透亮的汤汁里，上面铺着两个边缘煎得金黄酥脆、中心蛋黄却依旧溏心的荷包蛋。
“忙一天了，垫垫肚子。”林振邦的声音不高，语气也是惯常的平稳，他将碗轻轻放在女儿惯常坐的位置前的餐桌上，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无名指那枚低调的戒指上停留了一瞬，并无波澜。周雅从旁边推过来一个巴掌大小、深褐色丝绒衬底的木盒。盒盖半开，一只通体翠绿、水光流转的玉镯安静地躺在里面，一看便是传承有年的古物，光泽温润内敛。
“我母亲当年传给我，现在传给你。”周雅轻声道，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感怀。作为独生女，家族的血脉与寄托，尽在不言中。
“谢谢妈，”林妙雪接过木盒，手指抚过那温润微凉的玉质，“爸。”她看向父亲，目光落在眼前这碗平平无奇的面条上。她知道，对于日理万机的父亲来说，这碗面已是如山父爱最直接的表达。
林振邦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看着女儿拿起筷子，轻轻搅动碗里的面条。热气氤氲着她的脸。
餐厅里异常安静，只有林妙雪小口吃面时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林振邦才再度开口，声音沉缓，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倦意和暖：“都还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林妙雪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回答，手指无意识拂过手机屏幕，一条尚未查阅的信息通知还亮着。
“两个人都忙，”林振邦继续说道，手指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往前闯的时候，更要记住互相照应。”他稍顿，目光如同厚重无声的山岚落在女儿脸上，“健康、平安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这句话，是嘱咐，更是对女儿未来生活的最高期许。作为唯一的掌上明珠，她的安稳胜过一切宏图伟业。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没有再多言语。周雅已经去厨房收拾。餐厅的顶灯洒下柔和的黄光，将碗里升腾起的袅袅热气镀上一层暖色的金边。林妙雪低下头，专注地吃着那碗带着家的温度的面条，唇齿间是清汤与荷包蛋最朴素的滋味，耳垂上的珍珠在发丝间无声流转着细微的光。
云峡区一栋普通干部楼套房内。
秦风坐在狭窄的书桌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刚刚审阅完成的《云峡旧城区改造项目部分住户补偿安置实施细则（终稿）》。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手机立在屏幕前，视频通话状态亮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挤满了秦家温馨局促的客厅。父母的脸孔几乎贴在了屏幕上，带着纯粹的欣喜。作为独子，他承载着这个普通家庭的全部希望与骄傲。
“妈，爸。”秦风嘴角扯开一个明显的弧度。
“儿子！快让妈看看！”秦母在手机那头激动地喊着，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用袖口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挡不住满溢的笑容，“真好！好孩子！真好！”旁边的秦父努力板着脸，但那眉梢眼角的皱纹里，也被欣喜染得发亮，连连点头：“定下来就好！定下来就好！妙雪是个好孩子，性子稳，懂道理！你们要好好的，互相体谅！”
秦风笑着点头，听着父亲那句“定下来就好”，眼底深处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似乎终于松缓下来。他伸手在桌面上摸索一下，拿起一个还套着塑料袋的保鲜碗，里面是两片被简单热过的速冻馒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视频那头是扑面而来家人亲手烹制的烟火气，画面轻微晃动充满暖意。“妙雪人呢？她吃了没？你们今天都吃什么了？”秦母关切的询问一句接一句。
秦风咽下嘴里的馒头片，笑意更深，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抬得离摄像头更近了些，那枚素面戒指在书台灯光下清晰显现。“她回林家了。”手指在屏幕前很慢地转了一下，素净的戒环被灯光映照，流淌过平实而恒久的光芒。“我这儿还有几十份报告要看，省事，啃两口就行。”他又嚼了口馒头，说得平淡。
“哎呀你这孩子！”秦母立时皱紧眉头，“不行不行！再忙也得吃口热乎的……”话未说完。
秦风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父母兴奋地挤在一起说东说西的热闹景象，听母亲讲今晚特意买了卤牛肉……屏幕小小的像素格被家人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充满。桌上那碟速冻馒头的边角已经被他掰掉好几块，手指粗糙干燥的皮肤摩挲过崭新的指环纹路。这一刻，简单的食物和家人的笑容，比任何珍馐都更饱腹暖心。
窗外，是无尽的、属于区政府的寂静夜景，楼下路灯的光晕勉强探到窗前，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明暗线条。
夜深沉。
林妙雪伫立在卧室窗前，目光穿过幽深的庭院树影，投向远方零星闪烁的城市灯火。指尖无意识抚摸着无名指上那枚崭新的金属环圈。公文包放在梳妆台上，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那份厚厚的《全省季度经济形势初步分析汇总稿》的硬皮封面一角。
震动自书桌桌面传来，轻微，却清晰。
她走到桌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秦风发来的图片信息。点开。一片模糊的夜景占据全屏——正是她方才凝望的方向。远处璀璨的城市地标在朦胧夜色中勾勒出巨大的光之轮廓，镜头拉得很近，清晰框着云峡区委某间办公室敞开的、透出亮白的格子玻璃窗。窗外，是无尽的沉黑夜幕，窗内，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一台亮着惨白屏幕的电脑一角。
图片下方，只有一行字：
「报告夫人，刚审完旧改补偿方案终稿。家已归，心有所依，力可劈山。」
一行宋体字，清晰映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林妙雪看着那“力可劈山”四个字，唇角无声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凝成一个极其温暖笃定、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指尖落在冰凉的屏幕上，快速回应：
「知道了秦书记。记得睡觉。明天还要‘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