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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父亲在油灯下修补药篓,母亲就着灯火给他缝补衣裳。苏域趴在方桌上临摹《本草图鉴》,粗糙的纸面摩挲着掌心。灯花偶尔爆响,惊飞窗外偷听的萤火虫。

母亲突然抬头:“域儿,去把娘的银针取来。”

针包放在床头小匣里,裹着块褪色的红绸。苏域捧着它回到堂屋时,父亲正给母亲揉腰——那是采药人常有的劳损。

母亲接过银针,在灯焰上燎了燎,突然拉过他的手:“昨儿看你练字时总揉腕子,是不是又扭着了?”

针尖刺入穴位的瞬间,苏域浑身颤抖。不是疼,而是母亲指尖的温度顺着银针流进来,烫得他心口发酸。油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摇曳着融成一团。

夜深人静时,苏域躺在小床上数屋顶的茅草缝隙。月光漏进来,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银线。

隔壁传来父亲轻微的鼾声,母亲偶尔咳嗽两下,明明是辛劳成疾,她却总说这是年轻时淋雨落下的病根。

他轻轻爬起来,从床底拖出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父亲给他刻的小木剑,母亲缝的艾草香囊,还有去年端午采的雄黄。

每件东西都带着记忆的温度,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赤色星辉从窗缝渗入,温柔地包裹住整间屋子。苏域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留下来吧,这里有你穷尽仙道也求不得的温暖……

他抱紧木匣,泪水砸在陈旧木板上。明知是幻境,却甘愿沉沦,这才是喜乐之劫最可怕的地方。

……

沐祈睁开眼时,金丝木的沉香味先一步钻入鼻腔。

她正跪坐在问道堂的蒲团上,十二盏青铜灯将整个厅堂照得煌煌如昼。身下是织金软垫,掌心贴着冰凉的黑曜石地面。

“《沐玄玉书》第三卷,背。”

父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沐祈抬头,看见端坐在家主之位上的男人玉冠束发,面容肃穆如祠堂供奉的祖先牌位,一袭玄色锦袍,家袍上的暗纹在灯光下如水流动。

他左手捧着青玉书匣,右手握着戒尺,尺身泛着沉甸甸的乌光。

这是沐祈最熟悉的场景。五岁开蒙起,每日寅时三刻,她都要在此背诵家传典籍。背错一字,戒尺便会落在掌心,背得流畅,父亲也只会把一包琥珀糖偷偷送到自己房中。

“玄虚之气,周行百脉……”沐祈的嘴唇自动念出刻在骨子里的经文,声音却带着颤抖。

这不对。沐家灭门那夜,问道堂的梁柱应该已经坍塌,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戒尺突然敲在案几上。

父亲皱眉:“分心了,重背。”

“哗啦——”

问道堂侧门突然被推开,三叔端着个剔红漆盘走进来,盘里白瓷碗冒着热气:“大哥,让孩子歇会儿。”

碗中是沐家独有的雪梨枇杷露,用冰魄竹叶煨过,清甜里带着沁凉。

沐祈接过碗时,发现碗底沉着两片雕成小兔子的梨片,这是自己三叔的拿手绝活,她每次被罚背经书,平均一月里有半月都能喝到这样的特制甜汤。

“《玉书》第四卷。”父亲合上青玉匣:“背完这章,去剑阁找你二叔。”

踏出问道堂时,暮色已经染红飞檐上的脊兽。回廊转角处,母亲正亲自更换沐祈房屋檐下的驱邪铃。看见沐祈,她不动声色地放缓了系铃绳的动作,等女儿走到近前才轻声道:“你爹年轻时也曾背错过这段。”

母亲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铜铃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是沐家代代相传的法器,本该在灭门夜碎成八段,此刻却完好地映着霞光。沐祈突然伸手抓住母亲的袖角,灵绞面料凉滑如水的触感,袖口金线绣着的星纹有些扎手。

母亲抽回袖子,揉了揉她的头,顺势递过了一块以前自己最喜欢的灵松糖:“背不对就背不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灵松糖用油纸包着,是父亲请了好几个灵厨花了很久特制的款式,糖体里嵌着整粒的雪山松仁。沐祈含在嘴里,甜香混着淡淡的竹叶清气,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剑阁前的青石坪被夕阳晒得发烫。二叔一袭劲装立于场中,手中长剑正指着她昨日练到一半的剑谱:“《飞星十七式》,第七式错了两处。”

玄铁剑抛过来时,沐祈条件反射地接住。剑柄缠着的冰蚕丝带有些松散,她有些发愣,这是她去年冬天练剑磨破手心后,二叔连夜重新缠绕的。

“起势。”

剑锋破空的瞬间,沐祈突然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幼时那柄沐光剑。剑格处镶嵌的星纹玉缺了一角,是她七岁与堂兄比剑时磕坏的。

当时二叔还罚她抄写《剑器谱》,转身却找匠人把缺口磨成了新月形状。

二叔的剑鞘点在她肘关节:“腕沉三分,星落式要如雪坠檐。”

暮色渐浓时,剑阁檐角的风铃突然急响。二叔收剑入鞘:“明日寅时,考校后九式。”说罢直接转身离去,却不小心落下一个锦囊。沐祈打开,里面是沐家秘制的金疮药,专门针对练剑留下的暗伤。

回房的路上,她故意绕道经过练武场。

青砖墙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剑痕,最旁边那道歪斜的刻印,是她第一次握剑时留下的。当时父亲站在身后扶着她的手腕,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发顶:\"剑如人心,要正!”

晚膳设在花厅,化神期修士早已经不染凡物,本来一颗辟谷丹就可以解决的事,每月父母叔伯却依旧会抽出三天陪着自己吃晚饭。

尤其今日父亲还破例允许饮一小杯青梅酿,母亲不断往她碗里夹灵笋煨的山鸡片。二叔和三叔为某个阵法争论不休,最后竟掏出符纸当场比试。爆裂的灵光惊飞檐下栖鸟,父亲难得没有训斥,反而嘴角微扬。

母亲突然凑近她耳边:“阿祈,娘在你枕头下放了新绣的香囊,整日佩戴,可以明心灵神,下次考核时定会让你父亲惊掉下巴。”

晚上,沐祈果然在锦枕下发现了那个藕荷色香囊。里面装着安神的夜交藤,还有张折成方胜的护身符,符纸边缘有烧焦的痕迹,正是母亲一贯的画符习惯。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在灵竹叶上沙沙作响。沐祈蜷缩在熟悉的雕花拔步床上,锦被因灵力填得蓬松柔软,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床柱上挂着她幼时最爱的鎏金镂空香球,此刻正缓缓吐出安神的青烟。

赤色星辉透过纱帐,在床榻上洒下细碎光斑。沐祈摩挲着翡翠镯子,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这才是你该有的生活。

她抱紧香囊,泪水浸湿了绣着阵法的锦缎。她知道这是幻境,可是修道二十载,日日驱赶鞭策自己,这种感觉她太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