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卯时三刻,石静娴在户部值房里抖开黄绸账簿,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这本该是核验河工银两的例行差事,可翻到第三十七页时,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两道并行的凹痕——账目数字下竟压着极浅的雕版纹路。
\"太子殿下,这盐税数目可有不妥?\"户部郎中李光地捧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茶叶沫子溅上孔雀补服。
石静娴没答话,蘸着朱砂将账页迎光举起。朝阳透过窗棂将字迹投射在墙上,原本工整的\"叁仟贰佰两\"突然扭曲成八个蝇头小楷:戌时三刻,永寿宫槐树下。
她心跳漏了一拍。这雕版技法分明是两年前为传递密折发明的\"阴阳拓\",全天下只有毓庆宫那位知晓口诀。
\"李大人。\"石静娴啪地合上账簿,蟒袍袖口扫落案头镇纸,\"去年江南织造局亏空的五万两雪花银,当真全用来采买蜀锦了?\"
李光地扑通跪地时,她余光瞥见账簿侧缝闪过银光。待众人簇拥着瘫软的郎中出去,才从装订线里抽出半截银簪——正是胤礽上月生辰她送的白玉梅花簪。
簪身内侧刻着新痕:速查咸安宫。
石静娴额角突突直跳。三个月前胤礽顶着太子妃名头搬去咸安宫养胎,说是为避开惠妃眼线,实则暗中编织情报网。如今这簪子裹在要命的账簿里递来,怕是已触到某些人的命脉。
\"来人,备轿去咸安宫!\"她抓起账簿大步流星往外走,却在门槛处被八大箱卷宗堵住去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纳兰揆方堆着笑躬身:\"太子爷容禀,皇上口谕让您今日核完这些年江南税银的旧账......\"
石静娴盯着他绣鹤补子上颤抖的仙鹤翅膀,突然想起昨儿胤礽派小太监送来的茯苓糕。糕里藏的纸条写着:\"纳兰氏近日与河道总督往来甚密。\"
\"纳兰大人。\"她突然伸手按住最顶上的樟木箱,惊得尚书倒退两步,\"您说这些陈年旧账,是翻出来晾晒好,还是......\"指尖稍一发力,箱盖应声而开,\"烧了干净?\"
泛黄的账册雪片般飞落,纳兰揆方扑救的身影活像只被斩了翅的呆头鹅。石静娴趁乱闪身跨出值房,袍角扫过满地狼藉时,突然发现飘落的某页账目上,墨迹勾勒的竟是半幅黄河河道图。
咸安宫西暖阁里,胤礽正倚着缠枝莲纹引枕看《女则》,肚腹高高隆起如塞了玉枕。见石静娴旋风般卷进来,他懒懒抬眸:\"太子爷擅闯嫔妃寝宫,传到御史台......\"
\"你往户部账簿里夹带私货,传到皇阿玛那......\"石静娴摔上门的瞬间,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青紫手腕,\"手怎么了?\"
胤礽迅速扯下袖口,却带翻了炕几上的安胎药。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他盯着那滩水渍冷笑:\"不过是昨儿教四格格放纸鸢,被线绳勒的。\"
石静娴心头一刺。三日前四格格生母王佳氏刚因\"私通侍卫\"的罪名被沉井,那孩子如今养在胤礽膝下。她突然拽过他的手,层层剥开织金袖口——腕间分明是麻绳捆绑的血痕。
\"惠妃送来的人参有问题。\"胤礽抽回手,从枕下摸出本蓝皮册子,\"咸安宫三个宫女接连暴毙,都是吃过小厨房的茯苓糕。\"
石静娴接过册子时嗅到淡淡血腥味。翻开泛黄的纸页,竟是用月事血写的密报:纳兰揆方之子纳尔苏,借咸安宫翻修之机,在梁木夹层私藏龙袍。
\"三个月前工部呈上的图纸。\"胤礽指尖点在某行朱批上,\"你批的红。\"
石静娴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那日纳兰揆方涕泪横流地求她尽快批复翻修奏折,她急着去刑部验尸竟未细看。若真让人从太子妃宫中搜出龙袍......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惠妃尖利的嗓音刺破窗纸:\"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胤礽猛地攥住她手腕:\"西偏殿佛龛第三尊罗汉肚里有东西。\"话音未落,门扉已被拍得震天响。石静娴闪身躲进多宝阁后的暗道时,听见胤礽拔高的声线:\"本宫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惠妃请回罢!\"
暗道里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石静娴摸到佛龛时,指尖触到满手香灰。第三尊罗汉的肚脐眼果然能转动,掏出的油纸包里裹着本《金刚经》,翻开却是纳兰氏与河道总督往来的密信。
\"......七月十九于通州码头接洋枪二百杆......\"她逐字读着,突然被某页夹带的桃花笺灼了眼。笺上簪花小楷写着:\"戌时三刻,槐花落处候卿至。\"
字迹是她模仿了三年的胤礽笔迹,墨色里混着淡淡血腥——分明是他咬破指尖写的。
石静娴冲出暗道时,咸安宫已乱作一团。惠妃带来的侍卫正撞开寝殿大门,胤礽攥着剪子抵住咽喉,月白中衣上绽开红梅似的血点子:\"本宫看谁敢近前!\"
\"太子妃疯了!快禀报皇上!\"惠妃的惊呼被石静娴一声\"放肆\"斩断。她踹翻举刀侍卫,蟒纹靴底碾住惠妃翟衣下摆:\"孤看疯的是你!\"
满地狼藉里,胤礽突然踉跄扑进她怀中,借着宽大朝服遮掩,将带血的龙袍碎片塞进她袖袋:\"纳兰揆方在......在梁上......\"
石静娴搂着他后腰的手摸到满手湿热。低头看去,他素白裙裾已浸透鲜血,却仍仰头对她勾起带血的冷笑:\"殿下...该去...查账了......\"
承乾宫偏殿的西洋钟撞响申时,石静娴踹开户部大门时,纳兰揆方正要将几大箱账簿投进火盆。她抽出太子印砸翻火盆,火星子溅上孔雀补服燃起幽蓝火焰。
\"康熙二十八年盐税实收八万两,你报三万两。\"她踩着焦黑的账册逼近,\"三十一年河工银贪墨五万两,你栽赃给已故的靳辅大人。\"哗啦抖开龙袍碎片,\"如今连谋逆的罪也敢往东宫头上扣?\"
纳兰揆方瘫坐在灰烬里狂笑:\"太子爷难道没发现,咸安宫送来的账簿少了最后三页?\"他颤抖着从袖中掏出染血的纸页,\"您猜猜上面写着哪位阿哥与葛尔丹往来的......\"
利刃破空声打断了他的叫嚣。石静娴反手掷出胤礽那支白玉梅花簪,簪子精准穿透他咽喉钉在户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鲜血喷溅在残存的账簿上,显出最后一行隐形字迹:\"今夜子时,带虎符至神武门。\"
她撕下那页塞进怀中时,听见宫墙外传来九门提督的号令声。暮色里纷纷扬扬落下今冬第一场雪,却掩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御道尽头,乾清宫的灯笼正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恍如盘踞在夜色里的巨兽睁开了眼。
石静娴攥紧袖中虎符。账簿最后一页的笔迹她死都认得——那是十四年前胤礽第一次临摹她的字帖时,被她握着手指写下的\"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