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春,紫禁城文华殿前的海棠开得泼辣,枝头压着层层叠叠的胭脂色,却不及殿内那十张青玉案上的朱砂印泥刺眼。案前跪坐的十名女子脊背绷得笔直,指尖掐进掌心——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头一遭女子科考,主考官竟是太子胤礽。
\"诸位既敢接天子诏,当知今日考的不仅是文章。\"胤礽抚着案上鎏金匣子,里头躺着康熙亲题的策问。他目光扫过最后一排的蓝衫女子,那人眉骨处有道寸长的疤,正是三日前在国子监门前被泼了滚粥的寒门举子苏蘅。
苏蘅盯着砚台里晃动的倒影,想起半月前那场要命的赌约。彼时她扮作书童混进贡院,替富商千金代写闺训,却被微服私访的太子妃石静娴撞破。石静娴捏着她伪造的路引冷笑:\"既通《九章算术》,何不堂堂正正考个功名?\"当夜毓庆宫递来密函——若她能中进士,便赦她欺君之罪;若落榜,便以\"牝鸡司晨\"的罪名剐了苏家九族。
此刻策问题徐徐展开:\"论河工与漕运之要\"。苏蘅喉头泛苦,这题目本该难不倒她。父亲生前是河道上的账房先生,自幼教她演算土方;母亲在织造局熬瞎了眼,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阿蘅,女子命贱,但脑髓不比男儿轻。\"
笔尖悬而未落时,前排忽传来异响。都统之女赫舍里氏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苏蘅的袖袋上。监考的礼部侍郎刚要呵斥,却见苏蘅猛然撕开浸透的衣袖——里头竟缝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作弊!\"满殿哗然。赫舍里氏尖声讥笑:\"果然贱民只会下作手段!\"
胤礽抬手止住骚动,捡起那片残布细看,忽然嗤笑出声:\"好个《治河十策》,这是工部三年前的密档,可惜抄错了数据。\"他踱到苏蘅跟前,靴尖勾起她下巴:\"你可知黄河桃花汛的流量?\"
\"回殿下,康熙三十五年开封段峰值三万二千五百方,含沙量每斗六斤八两。\"苏蘅咽下喉头血腥,那是今晨被地痞踹伤的淤血。
\"哦?\"胤礽挑眉,\"那为何密档上写三万八千?\"
\"因为贪官要虚报工程量。\"她答得斩钉截铁,殿外忽有惊雷炸响,春雷劈中了太庙前的赑屃碑。
复试那日,十张案几换成丈余长的沙盘,里头插着标有\"河道粮仓兵站\"的木签。康熙端坐蟠龙屏风后,听着户部尚书李光地低声回禀:\"苏氏在初试中默出整本《河防一览》,此乃治水大家潘季驯的孤本……\"
沙盘前已乱作一团。富察氏抓着\"漕船\"木签往通州码头插,却算不清每日运力;兆佳氏对着\"决堤处\"哭嚷该请萨满跳神。唯苏蘅蹲在角落,将算珠拨得噼啪响——她在重组整条漕运线。
\"荒唐!\"兵部尚书拍案而起,\"这女子竟要把德州仓的军粮改道济南,万一准噶尔……\"
\"准噶尔骑兵日行百里,从密云大营调兵需三日。\"苏蘅头也不抬地垒着沙堆,\"但若走济南河道,粮船五日可抵居庸关,还省下三千民夫的脚钱。\"
康熙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去年议政王大臣会议吵了半月无果的难题,竟被这丫头用沙盘推演解了。屏风缝隙漏进的光照在苏蘅眉疤上,像给那道狰狞的伤口镀了金。
忽有侍卫疾奔入殿:\"禀皇上,永定河上游决口!\"
\"用秸料塌!\"苏蘅脱口而出,\"再征调顺天府所有石碾压堤,来得及!\"她浑然忘了御前礼仪,抓过朱笔在舆图上勾画,\"此处河工头目叫王二虎,他懂分水堰的土法……\"
李光地颤巍巍跪下:\"皇上,此女所言与河道总督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一字不差。\"
放榜那日,苏蘅的名字刻在汉白玉进士碑首位,却比旁人多了行小字:\"赐同进士出身,授宛平县丞\"。这是太子的手笔——既成全她功名,又按下满汉之争。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簪花游街。苏蘅捧着鸂鶒补子的官服经过国子监,忽然被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扯住袍角:\"姑娘行行好,我女儿被卖进……\"
\"放肆!\"赫舍里氏扬鞭抽来,\"贱民也配玷污官袍?\"
苏蘅反手攥住鞭梢,眉疤突突跳动:\"夫人可听过《大清律》?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杖二十。\"她摘下官帽,露出盘起的妇人髻,\"再告诉您个秘密——我早不是姑娘了。\"
人群轰然炸开。原来她十六岁嫁过人,丈夫死在河工衙门的塌方里,腹中胎儿随着那场事故化作血水。如今裹在官服下的腰腹,还留着救河工时被缆绳勒出的旧伤。
康熙站在鼓楼上俯瞰这场闹剧,对身后太子叹道:\"朕设女科,本是要她们做花瓶里的牡丹,没想到长出棵刺槐。\"
授官次日,苏蘅跪在太和殿前求见天子。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上滚满户部的陈年账本,她在雨中拨着铁算盘,一笔笔核销河工贪墨的罪证。
\"康熙二十七年,通州坝虚报杉木二百根;三十一年,保定府克扣民夫口粮折银八百两……\"算珠声混着惊雷砸在朝臣心头。都察院左都御史当场晕厥——他家三进的宅子正是用河工银子修的。
第七日黎明,苏蘅算到最后一笔账时,喉咙已哑得发不出声。忽有明黄伞盖自殿内移出,康熙将户部大印掷在她膝前:\"即日起,你去河道衙门当个会算账的赑屃吧。\"
雨停了,苏蘅抱着铜印踉跄起身。宫墙根的海棠被打落大半,残花粘在她补丁摞补丁的官靴上。午门外候着的河工们突然齐刷刷跪倒,为首的老汉举着豁口的陶碗:\"苏大人,黄泛区三万百姓等您回家!\"
她仰头饮尽浊酒,喉头火辣辣地烧——这是用高粱掺着观音土酿的断头酒,河工们原打算若她求告无门,便拼死劫法场。
三年后,治河有功的苏蘅调任户部主事。离京那日,她特意绕道文华殿,摩挲着进士碑上那道深陷的刻痕——那是放榜当夜,八旗子弟雇人凿她名字留下的。
\"苏大人,该启程了。\"书童抱着算盘催促。
她最后望了眼太和殿的飞檐,那里新栖了一群灰雀。当年与她同科的女子,有的成了深宅佛堂里的怨偶,有的在州县任上被磨去棱角,唯有她这只从黄泛区飞出的野雀,羽毛里还带着黄河的泥沙味。
宫门缓缓闭合时,苏蘅听见有小宫女在议论:\"听说皇上要增设女科常例呢!\"她低头轻笑,官袍下摆扫过青砖,簌簌落下几粒金黄的粟米——这是今晨宛平百姓塞给她的,说是新垦的河滩地产的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