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梅坠地,榴花倚墙,这时节往常最是炎热的,可这两年细细体会倒是不比几年前那般燥热。
可玉福宫里依旧是每日冰盆不断,弘德冬时怕冷夏时又畏热,实在是苦了伺候的人。
王保将手藏在袖中暖和些许,偷偷窥了眼弘德的脸色,忙给打风的小黄门一个眼色。
这冰风吹得更猛了些,弘德觉得舒爽许多,可怜了满屋人嘴都冻紫了。
宋辙进了殿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门口伺候的小黄门贪恋着那一刹那的暖意,这眼神自然被宋辙看得清楚。
越是往里走越如冰窖般,好在这阵子宋辙已然习惯如此。
“这些是内阁拟定的条子,还请皇上过目。”
弘德翻了几本,面色就有些发沉:“四处都在找朕要银子,国库里就这点钱,都散出去好了?”
宋辙如今兼着都察院与户部两边的差事,本就身心俱疲,听到这话如瞌睡遇上枕头,作揖道:“皇上说的是这个理,只是六部要批的银子皆是有用处的开销,尤其是工部这笔钱,万年吉壤那边的工匠夙兴夜寐,还是该把这半年的工钱先拨去才好。”
他说的话每每都搁到弘德的心坎上来。
王保看了眼弘德的脸色,这才拿出印鉴落下。
宋辙接过,又道:“兵部这边是先前在大战损了些城墙堡坎,军国大事不敢马虎,臣以为这笔钱按理还是要给的。”
按着宋辙的意思,每笔钱都该给,弘德自然就不乐意了,冷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学柳晁了,点事也不敢担,都放在玉福宫来,让朕做恶人?”
宋辙忙道不敢,称自己又管着政务又管着银钱,还连御史都抓在手中,朝中同僚难免要议论。
君臣一番争辩,弘德也不肯给宋辙下些桎梏,仍旧让他都先担着。
宋辙心头流过失望之意,这俨然是将他高高架起,成为众矢之的。
朝政上的烦事,他半分也不带回家中,佑儿是不喜出去交际的,但也听说了不少人对宋辙的怨言。
看着佑儿忧心的眼神,宋辙将她揽在怀中宽慰道:“夫人莫担心,旁人怎么议论都不要紧,皇上想到的就是是如此结果,让我只能依附于他,成为被他控权的傀儡。”
他这本该是宽慰的话,却让佑儿愈发害怕,拉着他的手道:“不如称病?先把手上的事丢些出去?”
称病不是最好的法子,宋辙原先也是想过的,且不说太医院的人不好糊弄,只要弘德不点头首肯,哪怕是缠绵病榻,也要把人抬去公房理事。
“夫人不必多想这些无用的事,我自有法子慢慢周旋。”
他褪去一身疲惫,提了衣摆就翘着腿躺在木摇椅上,闭眼是层峦叠嶂的宫阙在脑中盘旋,从来是多爱权势的人,如今得了这位极人臣的位置,也难得生出了一丝厌倦。
佑儿见他这模样并非有好法子的,可万事她也帮不上忙,只得下定决心今后要出去交际才好。
八月桂香时,佑儿在栖霞山办了场席面,这是她头回做东请人,谁家夫人都盼着得那张请帖。
山下的仲秋院原是前朝王爷别院,经过几番周转,如今已成专门招待富贵人家的食肆,古道绵长之处,幽幽清风之中,几间茅屋草舍,将那别致如江南沧浪亭的小院藏在其后。
这地方也不是单单富贵就能来的,还得看身份有多贵重,单是佑儿的身份与三五好友来小聚是没多大问题,可要包下这院子一日,是绝不可能办的。
幸而有承恩公府出面牵线,这才妥当。
她头回办席,来的人也多,好在这院子足够宽敞。
仲秋院以秋为题,自然是因为秋色乃是玉京一绝。
红树间疏黄,桂香揽秋画,水边芦花荡。谁进来不为满目秋景惊叹,本来是带了一些对佑儿的审视与打趣来的人,在这好景里丢去了三分刻薄。
这席面办的中规中矩,丝竹管弦隔着小潭,从对岸水榭传来,既看不到伶人也能听到好乐,这点叫那些自诩高洁的夫人,甚是满意。
点心与茶饮,是觅饮斋做出来的,掌柜拨了一半人来此,知道是佑儿是席面,可不敢出丝毫差错。
吃食上也应景,不说那蟹是蒸煮煎炸一应齐全,连蟹盖腮腿都是先剪好了上的,费不得半点手劲。
就连桂花,菊花,秋海棠,木芙蓉也各自有一道菜应景,这巧思与心意实在了得。
再是挑剔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得不称好称妙。
果然这半日下来,就听了不少夫人夸佑儿,说她吃得够雅够精细。
于夫人也被邀来了,毕竟是兵部尚书的家眷,少了她是万万不成的。
见众人都说好,低声啐道:“好什么?哪里好了?这院子又不是她家的,景也不是她家的,不过是使了些银子买的,说白了还是一身铜臭味儿。”
她是续弦,在家里仗着年轻貌美,将于尚书哄的五迷三道,整日里作威作福惯了,那些姨娘不敢和她掐尖比强,因此出了门也常是这般做作。
身边的丫鬟还记得那日在金甲湖晒了半日的事,忙拉着她提醒道:“夫人小心被旁人听去。”
于夫人冷笑,拔了根簪子就戳在丫鬟手背上,骂道:“没用的小蹄子,是不是心里在笑话我?”
这动静引得周遭人都频频侧目,好在几株枫叶挡着,那血并不明显,人也看不真切。
于夫人冷不丁抬起头,却见佑儿与柳夫人在对面瞧她,脸色白了白,又故作镇定上前道:“小丫鬟不懂事,惊到二位夫人了。”
清澈见底的小潭,被坠落的枫叶惊得一圈圈涟漪,这波心荡得于夫人背脊骤生凉意。
“于夫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纯真。”佑儿笑道。
她这话说得朦胧不清,脸上的笑也让于夫人害怕极了,强打着笑解释道:“夫人不知,这丫鬟不分尊卑,若不教训一番,仔细她在外头丢脸呢。”
再次见到佑儿,于夫人十分害怕得紧,知道自己若和她对上,讨不到半点好。
丫鬟十分害怕,虽已捂住了伤口,可顺着手腕流下的血,滴滴落在地上,如同枫叶般红。
柳夫人拍了拍心口道了声:“哎哟,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那丫鬟忙跪地将那血迹掩下,生怕惹的于夫人不快。
佑儿吩咐榕香带那丫鬟去用药,这才敲打于夫人一番:“夫人既然是朝廷官眷,做事还是要顾全些体面,不为你自己的名声,也得替你家于尚书多考虑才是。”
“不惑之年的人了,若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事不安生,怕是要惹人笑话的。”
风里飘荡着她云淡风轻的话,扎得于夫人脸上生疼。
柳夫人听着这话,在心里就是另一层滋味了,这阵子与定国公家结亲,府上一时打眼得很。
先前明里暗里支持过柳晁的大臣,趁着这回道贺,可没少在背后骂过宋辙揽权。
柳晁与她自然是不服气的,不论看年纪,还是看资历,皇上都该给柳家一个体面才对,因此这阵子在暗中给宋辙使了些绊子。
佑儿见她半张脸在红叶下,似乎是恼羞的样子,笑着拉她的手道:“那边景致更好些,我陪夫人过去瞧瞧?”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柳夫人木然点了点头,跟在佑儿身旁收敛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