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主公与诸位将军、先生都将目光投向我,带着探询与审视,我知道,仅仅描绘荆襄的潜在价值还不够。人心之所以动摇,往往是因为尚存幻想,或未能看清全局的残酷。南迁之议,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情绪波动,除了故土难离,恐怕还在于大家心中隐约觉得,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不将这些“或许”彻底戳破,不让大家清晰地认识到我们此刻真实的战略处境,那么“南迁荆州”这个决议,就始终是悬在空中的楼阁,根基不稳。
“主公,”我再次躬身,语气比刚才更加沉静,“方才昭言,南迁荆襄乃保存实力、以图再起之策。但在详述荆襄内情之前,昭想先请主公与诸位放眼天下,看看除了荆襄,我等……是否还有其他可容身之处?”
我没有立刻回答主公关于荆襄细节的询问,而是走向书房一侧悬挂着的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这是我亲手绘制,综合了现有地图和后世记忆中的地理轮廓,虽不敢说绝对精确,但山川形势、州郡分布、势力范围,已远超当世常见舆图的粗略。我取下油灯旁的火折子,点燃了墙角的几盏灯,让昏暗的书房骤然明亮了许多,地图上的线条与标注也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取舆图来!”虽已有悬挂,我还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仿佛这是一种仪式,宣告着战略推演的正式开始。我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指向了地图的北方。
“诸位请看,”我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北面,中原大地。”
竹竿的尖端划过黄河以北的广袤区域,最终重重地落在了“许都”的位置,那里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核心所在。“官渡一战,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基业,如同冰雪消融,土崩瓦解。曹孟德扫平河北,收编袁氏精锐,如今已是事实上的北方之主。其麾下,文有荀彧、郭嘉、程昱之谋,武有夏侯、曹氏宗族及五子良将之勇,兵精粮足,虎踞兖、豫、冀、并、青、司隶诸州,控扼天下要冲,手握汉帝大义名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凝重的脸庞:“以曹操之雄才大略,岂会满足于偏安北方?其志,必在廓清寰宇,一统天下!而我等所处的徐州,首当其冲,正是他南下必取之地。此地无险可守,四面受敌。主公虽仁德布于天下,我等将士亦用命,然实力悬殊,若在此与其决战,胜算几何?前次水淹下邳,不过是奇计退敌,侥幸得胜。曹操若卷土重来,必是雷霆万钧之势。届时,玉石俱焚,主公半生心血,恐将付诸东流。北归之路,已被曹操彻底堵死,无异于自投罗网。”
翼德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显然对曹操恨之入骨,却也无法反驳这残酷的现实。云长依旧闭目,但那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我的竹竿转向地图的东南方,指向长江下游的“吴”郡、“会稽”一带。
“再看江东。孙伯符遇刺身故,其弟孙仲谋年少继位,赖周公瑾、张子布等老臣辅佐,坐拥江东六郡,内抚山越,外据长江天险,亦是一方豪强。然,”我话锋一转,“孙氏基业,乃其父兄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所得,其治理重心始终在江东本土。孙权初立,内部整合尚需时日,恐未必有余力他顾。况且,我等与孙氏素无深交,虽同为汉臣,却从未有过从属或盟约。贸然渡江投奔,名不正而言不顺,主客之势难明。江东士族,历来有其骄傲与排外之心,未必能真心容纳我等这支‘外来’的力量。主公乃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屈身于江东孙氏之下,于主公之名望、于我等未来大计,亦多有不便。更何况,长江阻隔,看似天堑,实则亦断绝了北望中原之路。此路,亦不可行。”
我没有提及玄镜台收集到的关于江东内部派系斗争、孙权稳固权位的具体情报,只是将之化为“内部整合”、“士族排外”等合理的推断。即便如此,孙公佑已是微微点头,显然对江东的复杂局面有所了解。
接着,竹竿指向了地图遥远的西南方,那片被群山环绕的盆地。
“西面的益州,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民殷国富。益州牧刘璋,亦是汉室宗亲,与主公同辈。然此人暗弱无能,守着如此宝地却不思进取,名为州牧,实则大权旁落于本土豪强之手。更关键者,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崇山峻岭,栈道险绝,非数月之功不可达。我等若起意西投,一路跋涉,粮草辎重如何供给?待我等千辛万苦抵达益州,徐州恐怕早已落入曹操之手,我等亦成了无根之萍。即便刘璋肯接纳,远水难救近火!且益州本土势力根深蒂固,极其排外,主公纵然入蜀,恐亦难有作为,甚至可能重蹈当年刘焉覆辙,受制于人。故,西川虽好,却非此时之选。”
提及益州,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隆中高卧的“单福”先生,想起了那副精巧的木牛流马图。益州……未来或许会是我们的目标,但绝不是现在。
我的竹竿又扫过地图上其他的区域。
“至于西北的马腾、韩遂,拥兵凉州,与羌人杂处,常年争斗不休,自身尚有边患之忧,且地处偏远,鞭长莫及,非我等可依附。汉中张鲁,以五斗米道立教,政教合一,虽据有汉中天险,然其格局狭小,终非王霸之业,与主公匡扶汉室之志更是背道而驰。”
“环顾宇内,”我收回竹竿,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坚定,“诸位,放眼天下,北有强曹不可挡,东有孙权难相容,西有刘璋远且弱,其余诸侯,或偏安一隅,或自顾不暇,或非汉室正统。能够接纳主公,为主公提供喘息之机,且同为汉室宗亲,名分上过得去,地理上又相对靠近,能形成对曹操缓冲之势,并具备一定实力基础的地方,还剩下哪里?”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中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那片广阔区域——荆州。
“唯有荆州刘景升!”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刘表牧守荆襄多年,境内相对安稳,带甲十万,沃野千里,钱粮丰足。他亦是汉室宗亲,主公投奔,名正言顺。荆州北有方城、宛、叶以为屏障,南扼长江天险,东连江夏,西通巴蜀,乃四战之地,亦是天下腹心。虽刘景升公或有守成之心,进取不足,且荆州内部亦有派系纷争(这一点,我稍后会详述),但其拥有的实力与地盘,足以暂时庇护我等,让我等免于曹操的雷霆一击,获得宝贵的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时间!”
“诚然,寄人篱下,非大丈夫所愿。但,”我加重了语气,“此非怯懦,乃是审时度势,为长远计!如同昔日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皆为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天时!南下荆州,不是终点,而是我等事业的一个新起点!借荆襄之地利人和,主公可收拢流亡,招揽英才,静待天下之变。一旦时机到来,或北上争夺中原,或西进图谋巴蜀,皆有可能!”
我看着主公,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逻辑说服后的清明。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多了一份决断。
“昭之所言,鞭辟入里。”主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坚定,“放眼天下,确已无他路可走。荆州,便是我们唯一的生机所在了。”
他转向云长和翼德:“云长,翼德,你们……可还有疑虑?”
云长睁开丹凤眼,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保全主公大业,些许委屈,何足道哉!”
翼德虽仍有不忿之色,却也瓮声瓮气地说道:“俺都听大哥的!只要不憋屈死,去哪儿都成!到了荆州,要是那刘表老儿敢给咱们气受,俺老张……”
“翼德!”主公轻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翼德脖子一梗,终究没再往下说。
我心中微松一口气。最难的一关,总算是过去了。通过这番“排除法”的分析,将残酷的现实摊开在众人面前,使得南下荆州从一个“选项”,变成了“唯一解”。如此,大家虽仍有情绪,但在战略认知上,已经基本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就是真正深入剖析荆州这片即将踏足的土地了。那里是机遇,还是陷阱?是坦途,还是泥沼?这都需要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副舆图,心中暗道:荆襄,我们来了。但这绝不是我们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