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见同僚,瞟了眼她手上的纸,努嘴问道:“……情况如何?”
绍桢无精打采道:“不如何,被骂了一通,说我写得少,写得浅显。”
“这还少?都是我们当年刚进河道府时写的两倍多了,”同僚惊讶,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同情,“赵总河严于律己,对下属就难免要求高了些,不然黄老大人也不会推选他擢拔副总河了。”
绍桢叹气,回到署房对着条陈枯坐一夜,第二日才有些头绪,修改完交上去,又是不留情面的一通训斥。
添减三四遍,回回被批,绍桢被这位上司折磨得整天愁容满面,做噩梦都是被关在牢房里听他的训斥。
修到第六遍时,离她上任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她送条陈去姓赵的廨房,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还叫她改,她就撂挑子不干了!敷衍了事的功夫谁不会,她是文人出身,对这种事更娴熟了。
熟不见礼,姓赵的虽然总是批评她,好歹每天都要见个两三回,行礼也被他省去了。
绍桢喊了一声“赵大人”,直接将条陈摆在他桌上,等他简单翻看的功夫,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
没想到否极泰来,赵逢辰破天荒地没有叫她重写,也没看她,摆了摆手,淡淡道:“行了,你回去吧。”
绍桢被打压了这么久,听了这话跟做梦似的,游魂似的哦了一声,轻飘飘走到门口,赵逢辰忽然道:“治水是很艰苦的事,关系百姓性命和农桑耕种,事务繁杂。理论功夫一定要扎实。你以前没有过治水的经验,各种治水之策的用途都得熟悉,黄老大人的书还要多看。”
绍桢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这个,他跟她说话,总是批评、训斥,还没这么,嗯,像老师一样的说教过。
她有点茫然。
赵逢辰却没继续说这些了,平淡道:“出去吧。”
……
下午,赵总河派人送回了绍桢一早上交过去的条陈。
宣纸的边缘处微微上翘,密密麻麻的全部是朱红色的小字。
绍桢接过来看,才发现那是批注,何处见解有误,何处治河之策另有她没看出来的深意……林林总总。
比起刚开始写条陈时的毫无头绪,绍桢今日再看赵总河给她的批注,却是好不费劲都能看懂了。
她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过了两刻钟,又有衙役挑了两担满满的书册过来。
绍桢心里一跳。
“……又给我送什么?”
衙役笑道:“是各个河段上的同知们最新送上来的河帑出纳预算账册,赵总河说,工部举荐张大人过来的理由之一便是算术功底好,才想着让您看看有没有疏漏。”指着另一筐略显陈旧的书堆:“这是去年的河帑出纳预算和实际花费账册,张大人可以对照着来查。”
绍桢问:“赵总河可说了给我多少时日?”
衙役回:“赵大人让您看着办。”
绍桢嘴角微动,握了握拳头。
不管怎么说,之前反反复复叫她写条陈,也不是赵总河故意折磨她,大概是要让她尽快熟悉河道事务。
绍桢心里却还残留着被他不留情面训斥的阴影。
算术是她最擅长的了,她一定要让新上司对自己刮目相看,一句指责也说不出来!
绍桢干劲十足,连着两个日夜挑灯查账册,但凡有可疑之处便标出,一一细纠,仍旧整理成条陈写好。
到了三日一回诊脉的日子,王明镜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我说得果然不错,此处是风水宝地啊,再养些时日,都不必再喝药了,每日食补疗养都足够。”
绍桢很是惊喜。
被王明镜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从来了济宁,再也没有呕血了。况且这段时日被赵逢辰指使得团团转,沾床就睡,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虑京城的人事。
她连大郡主和顺哥都很少想起。
绍桢摸了摸脸:“哎,这济宁还算来对啦。”
王明镜深为赞同。
次日,绍桢换上新洗过的官服,带着账册去见赵总河。
赵逢辰没发话叫她走,她便站在廨房里等着,看他慢慢将条陈翻到底,有些惴惴地等着他的评价。
赵逢辰却不置一词,抬头触及这位下属的眼神,微微一愣,竟然罕见地笑了笑,笑意很快就收回,夸奖也没有,斥责也没有,只道:“河道府前五年的账册已经理出来了,应该送到了你廨房,尽早对完来回禀。”
绍桢懵然:“……啊?”
怎么还要看账本?
赵逢辰眉头一皱。
绍桢咬了咬牙:“下官领命。”
……
河道府之下管着近百个驻地,每个驻地每年都要上交账册。
比起前些日子,绍桢这会儿才更像是掉进了书堆里,看账册看得脑子都不够用了,吃饭睡觉都是头晕眼花,好容易对完了这五年的,整理出钱银数目异常的记录。
她倒是想学乖,有心偷几日闲,要晚个一两日再上交给赵总河,无奈这位是一甲榜眼出身,对新下属的办事效率心里有数,绍桢上午做完,下午他就派人来催了。
绍桢揉着额头送过去,毫无意外地又得到了更前面五年的账册。
眼睛都快用坏了!何况她是来协助治水的,天天跟账册打交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是户部派来的!
绍桢用力抓了把衣服,敢怒不敢言。
终于又对完账册,她双手抬着厚厚的纸堆,也不想打招呼了,直接走进赵逢辰的廨房。
“赵大人,我做完了,您看看。”语气有些不大好。
赵逢辰神色不变:“嗯,我下午再看,你回去吧。”
绍桢站在原地不动,暗暗给自己鼓劲,手垂在身侧捏成拳头,快速道:“赵大人,下官以为,方尚书派我来济宁,是为您治水打下手的……我不想再看账册了,您什么时候带我下实地勘量工程?”
她做好准备等着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赵逢辰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回新下属,微微挑眉道:“行啊,你回家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跟我去金乡县。”
这么爽快?竟然不骂她?
绍桢不敢置信,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
赵逢辰语气淡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