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冰冷的刀锋,切割着地窖内弥漫的血腥、药味与未散的诡异能量。
孟和抱着昏迷的孟瑶,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心口那笼形的烙印如同刚熄灭的熔岩,残留着灼人的痛楚和虚幻的囚禁感。
泪珠中倒映的孩童嬉戏幻影早已消散,只留下更深的迷茫与刺骨的讽刺。
拓跋月死死盯着孟和袒露的胸膛,那烙印的中心仿佛还囚禁着她银环的残影。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腰间空荡荡的位置,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不再是单纯的仇恨,而是混杂了惊疑、探究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愤怒。
“铁英家的鼎纹……囚笼……”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甬道口,冲进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敌人,而是浑身浴血、气息粗重的拓跋烈,以及他身后几名同样狼狈却眼神坚定的拓跋家亲卫。
他们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击退了外部真正的威胁——那些潜伏在暗处、意图趁乱收割的第三方势力(可能是觊觎铁英家药术或拓跋家势力的其他部落)。
“阿姐!”拓跋烈看到地窖内的景象,尤其是孟和心口的烙印和昏迷的孟瑶,瞳孔一缩。
他快步上前,目光扫过英格丽德掌心依旧残留幽蓝光晕的血洞,以及地面上那逆向旋转后渐渐平息的七星血纹,最终落在孟和身上,“孟巫医,你……”
孟和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部分。他轻轻放下孟瑶,让她靠在自己身边,然后撕下衣襟,草草包扎自己仍在渗血的手腕。
那幽蓝的血色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债,算不清了。”他声音沙哑,仿佛从地底传来,“但有些事,该知道了。就从……那片藿香药圃开始吧。”
他的目光投向东南角,那里曾是高卢寨最珍贵的药圃,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焦黑的土壤,但那股奇特的甜腥气,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空气中。
十年前的高卢寨,并非单纯的部落据点,而是依托阴山灵脉、世代钻研药草与古老医道的隐世之地。
孟和的父亲铁英,是部落中备受尊敬的轩轩国大将,性情温厚仁善,医术通神。母亲苏娜,则是上一任轩辕太后的独女,不仅继承了精妙的药术,更对星辰轨迹与生命能量有着玄妙的感应。
她腰间常悬一枚古朴的银环,据说是沟通某种自然之力的媒介。
那时的拓跋鹰,还不是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霜狼之主”。
他是北方拓跋部年轻而雄心勃勃的少族长,勇武过人,却也背负着部族生存的巨大压力——他们的领地正遭受一种诡异“寒瘟”的侵袭,族人咳血不止,身体日渐虚弱,如同被无形的冰链锁住生机。
拓跋鹰听闻驻扎高卢铁英部的盛名,带着重礼和仅存的精锐护卫(其中就有年轻的英格丽德),翻越险峻的鹰愁峡,前来求药。
铁英宅心仁厚,不顾部分族老的反对,收留了拓跋鹰一行。苏娜以银环感应,察觉拓跋鹰体内郁结的寒气非同寻常,似与阴山地脉深处的某种失衡有关。
她提出需要一种极其罕见的、只在月圆之夜于阴山绝壁绽放的“月魄蓇蓉”为主药,辅以多种珍稀药草,才能炼制克制寒瘟的“回阳丹”。
然而,月魄蓇蓉的采摘异常凶险,且花期极短。就在拓跋鹰焦急等待、铁英夫妇全力筹备时,一个致命的误会发生了。
高卢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以长老图勒为首的一派,极度排外,视药术为部落不传之秘,更觊觎苏娜所持的银环和大祭司传承。
他们暗中散播谣言,称拓跋鹰一行是假借求药之名,实为刺探药术奥秘,甚至图谋夺取阴山地脉灵枢。
更有人刻意在拓跋鹰护卫的酒食中下了一种能引发狂躁的“狼毒草”,制造冲突。
导火索是苏娜在药圃培育的一株至关重要的“引魂藿香”被毁。
这株藿香是她用来中和月魄蓇蓉烈性、防止丹毒反噬的关键。
现场留下了拓跋家护卫特有的青铜铆钉痕迹(实则是希腊部落派人伪装栽赃)。本就因等待而焦躁、又受狼毒草影响的拓跋鹰护卫,与前来质问的高卢族人爆发了激烈冲突。
混乱中,希腊部落的人趁机点燃了存放药草的库房和部分寨屋。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阴山的夜空。
喊杀声、哭嚎声瞬间撕裂了宁静。拓跋鹰目睹护卫被砍杀,又见苦心求药的希望被付之一炬,狂怒与绝望彻底吞噬了他。
在狼毒草的催化下,他化身复仇的凶兽,带领残存的护卫(英格丽德也在其中,她虽受影响较小,但不得不跟随首领),对高卢寨展开了血腥的屠戮。
铁英夫妇带着年幼的孟和,试图阻止杀戮,保护族人。铁英更是奋不顾身地挡在杀红了眼的拓跋鹰面前,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拓跋少族长!药圃被毁是阴谋!寒瘟的解药……”话音未落,一支从暗处射来的、淬有氐人剧毒的冷箭,直取拓跋鹰后心!铁英想也没想,猛地将拓跋鹰推开!
毒箭狠狠贯入铁英的胸膛!
“铁英——!”苏娜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她扑向倒下的丈夫,看着他迅速发黑的面容和涌出的黑血,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一个更让她魂飞魄散的身影冲入了混乱的战圈——那是她年仅一岁的幼女,孟瑶!小孟瑶被火光和喊杀声吓坏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寻找父母。
一名杀红了眼的拓跋护卫,正挥刀砍向一个摔倒的高卢妇人,而小孟瑶就在那妇人身后!眼看刀锋就要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旁边猛地扑出,将小孟瑶紧紧护在身下!
“噗嗤!”刀锋入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扑出来的,竟然是拓跋鹰年仅五岁的女儿——拓跋月!她不知何时挣脱了看护,也跑进了这修罗场。刀锋深深砍进了拓跋月瘦弱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她月白色的衣衫。
剧烈的疼痛和惊吓,让她本就因寒瘟而虚弱的小身体承受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其中竟夹杂着诡异的幽蓝冰晶——那是寒瘟入肺腑的征兆!
这一幕,如同重锤砸在刚刚被铁英推开、惊魂未定的拓跋鹰心上。他看到了女儿舍身护住仇人之女的瞬间,也看到了女儿濒死的惨状。“月儿!”拓跋鹰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苏娜抱着气息奄奄的丈夫,又看到为自己女儿挡刀而濒死的拓跋月,巨大的悲恸和医者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放下铁英,踉跄着扑到拓跋月身边。她看到了女孩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更看到了她咳出的带冰晶的蓝血——那是寒瘟已侵入心脉的绝症!
“救她……求你……”拓跋鹰跪倒在女儿身边,这个铁血的汉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绝望的哀求,他看着苏娜,又看看她怀中似乎还有一丝气息的铁英,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我……我停手!我发誓!救月儿!我拓跋鹰用先祖之灵起誓,即刻退出高卢,永不侵犯!若有违誓,血脉断绝,永堕寒渊!”
苏娜心如刀割。丈夫命悬一线,仇人之女也命在旦夕。她颤抖着手,从贴身锦囊中取出一个玉瓶。
里面,是她和铁英耗费无数心血,刚刚炼成的唯一一枚完整的“回阳丹”,以及另外半枚试验品。
这丹药本是为应对最坏情况,或者救治孟远山准备的。
她看了一眼怀中脸色黑紫、气息微弱的丈夫,又看了一眼咳血不止、瞳孔开始涣散的拓跋月。
医者仁心与丧夫之痛激烈交战。最终,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悲悯。
她掰开那半枚试验品“回阳丹”,不顾丹药可能因残缺而产生的未知反噬,迅速塞进了拓跋月口中,并用银环引导自身所剩无几的生命能量,强行催化药力。
奇迹发生了。拓跋月的咳血瞬间止住,肩头伤口的流血速度也大大减缓,皮肤下那幽蓝的脉络暂时被压制下去。
她虚弱地睁开眼,迷茫地看着苏娜。
“带着你的人,走!”苏娜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凉,“永远别再回来!”
拓跋鹰抱起女儿,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容芷和她怀中已然气绝的铁英,眼中情绪复杂到极点——仇恨、愧疚、感激、痛苦……他猛地转身,嘶吼着下令撤退。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苏娜在给拓跋月喂药时,一滴混合着苏娜指尖血和拓跋月咳出的蓝血的液体,无意中滴落在了昏迷在旁的小孟瑶裸露的脚踝上。
那液体如同活物般渗入皮肤,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星形印记。
而苏娜,在拓跋鹰退走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丈夫的安置好,又把受到惊吓、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孟和紧紧搂在怀里。
她看着满地族人的尸骸,家园的废墟,悲愤欲绝。她用染血的手指,在丈夫药箱的桦树皮上,咳着血,绘制了那幅指向阴山地脉异常节点、也暗藏着她无尽悲愤与诅咒的星图。
最后,她将一枚染血的、从袭击者武器上崩落的青铜残片(实则是希腊部落使用的武器,嫁祸给了拓跋家),塞进年幼的孟和手中,用尽最后力气在他耳边留下遗言:“记住……星图……仇……
孟和的声音在地窖中回荡,讲述着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血火之夜。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沉重地砸在众人心头。
“所以……”拓跋烈脸色惨白,声音颤抖,“高卢之殇,源于希腊部落的构陷和狼毒草?我阿爹的屠戮……是误会和狂怒下的失控?而阿姐你……”
他看向拓跋月,“你这条命,是铁英夫人用仅存的半粒回阳丹,牺牲了可能救自己丈夫的机会换来的?那滴在你肩头的血……”
拓跋月身体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肩膀旧伤处,又猛地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银环会对慕容芷女儿(她一直认为的孟瑶)的胎记产生反应!那银环本就是苏娜一族传承之物,蕴含着特殊的能量,而当年苏娜为了救她,不仅用了药,还注入了自己的生命能量!
这能量印记,与她体内残留的药性和慕容芷的血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连接!而孟瑶脚踝的印记……是苏娜的血和拓跋月当时咳出的、蕴含寒瘟与回阳丹药力冲突的蓝血混合滴落形成的!
“那孟瑶……”英格丽德沉声开口,她掌心的血洞在共鸣后留下的幽蓝痕迹尚未完全消退,此刻正隐隐发热。
她想起了冲进地窖时,孟和腕间流出的幽蓝之血,以及药钵中那诡异的淡紫色融合液。“她脚踝的印记,是苏娜夫人和拓跋小姐的血混合所成?那她……”
孟和的目光,缓缓落在昏迷的孟瑶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痛苦。“她不是我的亲妹妹。”他语出惊人。
地窖内一片死寂。
“那夜混乱,我母亲临终前,除了将星图和青铜片交给我,还断断续续告诉我,真正的瑶儿……在混乱中可能被图勒的人掳走,或是……被当成了祭品。”
孟和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怀中这个女孩,是我在寨外一条小溪边发现的弃婴。她当时襁褓破烂,奄奄一息,脚踝上却有着那夜形成的星形血印。
我以为……那是苍天可怜,将妹妹还给了我……我把她带回来,视若珍宝,取名孟瑶,将她当作亲妹妹抚养长大,用尽所学守护她,也将对拓跋家的血海深仇,刻进了她的骨髓……”他痛苦地闭上眼,
“原来,她身上流着的,是苏娜家与拓跋家纠缠不清的血,是恩与仇最扭曲的结晶。我守护的,竟也是仇人之女的一部分生命之源……”
“而我……”孟和抚上自己心口那狰狞的笼形烙印,“我身上的铁英家鼎纹,是世代守护阴山地脉灵枢的血脉象征。它因强烈的情绪与那银环的能量碰撞而被彻底激发。
这烙印,囚禁的不仅是拓跋小姐的泪舰残骸,更是囚禁了我自己……囚禁在十年血仇的牢笼里,囚禁在认仇为亲的荒谬里,囚禁在恩仇交织、永世难解的孽债之中!”
他看向拓跋月,眼神复杂难明:“拓跋月,你欠我母亲一条命,我们之间,早已血债血偿,又血债新添。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你脚下的孟瑶,她的命,是你当年用自己的血换来的延续。你还要取吗?”
拓跋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晨光勾勒出她僵硬的侧影。银环离体的空虚感,心口烙印带来的震撼,身世真相的颠覆,以及孟和那直指灵魂的质问……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将她捆缚。
她看着昏迷中眉头紧蹙的孟瑶,看着那张与自己毫无相似、却承载着苏娜生命印记和自身血痕的脸,又看向孟和心口那仿佛在无声搏动的囚笼烙印。
复仇的火焰依旧在心底燃烧,但其中,已无可避免地掺杂了更沉重、更迷茫的东西。
英格丽德默默拔起插入地砖的战斧,那刻着日期的斧柄似乎重若千钧。
她看向孟和手腕上包扎的布条,那里渗出的血不再幽蓝,但那份为了救她族人(奥拉夫)而甘愿放血的决绝,让她无法再举起武器。
拓跋烈扶住墙壁,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他十年的家族荣耀与仇恨叙事,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露出底下血泪交织、荒诞悲凉的真相。
他脚踝上与孟瑶腿上如出一辙的伤痕,此刻隐隐作痛,仿佛在嘲笑着命运那残酷的对称性。
尘埃在晨光中飞舞,地窖内一片狼藉,伤痕累累的躯体,破碎的武器,凝固的血迹。
但比这更破碎的,是人心。高卢的冤魂似乎还在废墟上呜咽,拓跋的霜狼图腾蒙上了洗不净的血污。
孟和抱着身世成谜的孟瑶,心口的烙印是过往的墓碑,也可能是……通往未知未来的、沉重而扭曲的钥匙。
真相并未带来解脱,只撕开了更深的、名为宿命的伤口。在这伤口之上,恩仇的灰烬里,是否还能萌发出一点微弱的、名为“抉择”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