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晨雾尚未消散,太极殿朱红大门轰然洞开。霜色晨光如瀑般倾泻而入,将鱼贯而出的文武百官尽数镀上一层冷银。
晨光逐渐浓烈,龙尾道上交错的袍角、笏影,连同满朝心事,皆被揉碎在长安初升的日色之中。
永安王李孝基昂首阔步走下石阶,蟒纹锦袍轻轻扫过冰凉的汉白玉,腰间玉带扣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寒风凛冽扑面而来,却丝毫吹不散他眉梢眼角那不加掩饰的得意。
而尾随其后的工部尚书独孤怀恩垂着眼帘,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内史侍郎唐俭则紧抿嘴唇,青灰色官袍裹着他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两人对视时,眼中满是忧虑与无奈,勉强扯出的苦笑,与前方张扬的身影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恰在此时,几位大臣从身后快步越众而出,行礼时幅度虽尽显恭顺,可眼角眉梢却挂着难以遮掩的笑意。有人匆匆擦肩时,故意压低声音的窃语混着呵出的白气悠悠飘来:“这趟怕是要栽了......“
独孤怀恩握笏板的手猛地一紧,唐俭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喉头泛起一阵酸涩。原来方才的行礼让行,不过是等着看笑话的虚伪表象罢了。
此前在朝堂之上,不少武将文臣皆已洞悉河东战局的凶险,也深知此番驰援秦王无疑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要知道,此前刘武周挥师攻打太原,晋州道行军总管裴寂率八万精锐驻守,竟被打得丢盔弃甲,就连齐王李元吉也只能仓皇败逃。而新招募的壮丁,早已随秦王李世民驻守柏壁,实在再无余力抽调。
眼下所能调动的,大多是府兵。这些士卒平日里以耕种为生,拿起兵器上战场的经验少之又少,与真正的精锐之师相比,战斗力简直天差地别。李孝基却要领着这五万府兵去攻打夏县,还要时刻提防刘武周、宋金刚的突袭,这无疑是一场胜算渺茫、九死一生的险局。
朝堂之上,众人皆明白此战的凶险程度,唯有永安王李孝基,此前因罪受罚,急于重新获得重用,才会在此时主动请战,妄图凭借战功洗刷自身污点,重新赢得圣上的青睐。
至于独孤怀恩与唐俭,不过是被圣上当场点将,圣命难违,纵然心中满是怯战与惶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领命,无可奈何地踏上这前途未卜的征途。
唐俭急忙紧走两步,压低声音对独孤怀恩说道:“独孤尚书,永安王如此骄矜轻敌,实在令人忧心。咱们要不要上前劝诫几句?若因此贻误了战事......“他眉头紧紧蹙起,目光忧虑地望着前方意气风发的李孝基,话语中满是担忧之色。
独孤怀恩闻言,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喉间溢出的声音仿佛裹挟着一层霜气:“唐侍郎是忘了裴寂的八万大军是如何惨败的?还是不知道齐王弃城而逃的丑事?”
他斜睨着唐俭骤然变得煞白的脸色,眼底泛起讥讽的涟漪:“永安王急于将功赎罪,陛下又应允了他出征。与其白费唇舌去触怒皇室,倒不如速速回府修书给陕州总管于筠。“独孤怀恩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此次陛下任命他为副帅,好歹让他心里有个防备。若真的战败了,咱们也能留条退路。“
唐俭深深地叹了口气,面色灰白如纸,眉间皱出了深深的沟壑。他望着李孝基远去的身影,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此刻,除了应下独孤怀恩的提议,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在心底默默期盼这场注定艰难的战事,不要败得太过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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硖州刺史府内,熏香与药味交织在一起,在屋内缓缓萦绕。许绍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洒进来,晃得他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
他想要撑起身子,却发觉四肢仿若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绵软无力,裹在厚实衾被下的身躯,仍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寒意从骨髓深处丝丝渗出,即便身着再厚的粗麻质地夹袄,也抵挡不住这从内而外泛起的彻骨冷意。
许绍艰难地转动着僵硬如锈的脖颈,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熟悉的书房陈设。案头尚未合上的舆图、倾倒的狼毫,砚台里干涸的墨汁已然凝结成暗褐色的痂,一切都还保持着他昏厥前的模样。死寂的房间里,唯有漏壶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寒凉的穿堂风轻轻卷起窗幔,更衬得四下空荡而冷清。
他干裂的唇瓣翕动了数次,才从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来... 人...“这沙哑的呼唤细若游丝,在空旷的室内几乎难以听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守侍卫猛地推门而入,看见榻上挣扎着抬头的人影,顿时眼眶泛红:“使君大人!“话音未落,他便转身高呼,声浪瞬间冲破寂静的院落:“使君醒转了!快传医佐!“
不多时,脚步声纷杂而至,三四道身影裹挟着阵阵寒气涌入书房,晃动的人影在晨光中交织成朦胧的剪影,晃得许绍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想要辨认来人的面容,酸涩的眼眶却只能勉强分辨出几团模糊的色块。剧烈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许绍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阖上眼眸,任由后背缓缓陷进软垫里。然而,嘈杂声却愈发清晰地传进他的耳膜:
“医佐!快为使君诊治!“侍卫急切的喊声带着一丝破音,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从榻前迅速掠过。
“莫要拽我!“被扯住袖袍的医佐踉跄了半步,腰间药囊撞出一声闷响,“诊脉需稳,这般拉扯如何施救?“
“都给我安静!“威严的呵斥声震得房中瞬间安静下来,“惊扰了使君,尔等担得起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