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辆马车,走在盘山公路上,走得非常慢,我大爷爷问络腮胡子:“老弟,要不要我们下车,减轻马的负担呢?”
“老哥哥,这就不让你担心了。”络腮胡子说:“人畜是一理,千万不能养成惰性。这次我们下车,下一次经过这里,马匹不得就地打滚子?”
络腮胡子甚是兴奋,干脆扯着大嗓子,唱道:
呦…
大山的子孙呦,
爱太阳啰。
太阳那个爱着呦山里的人。
这里山路十八弯,
这里水路九连环。
这里的山歌排对排…
另一个汉子接着唱道: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
络腮胡子说:“老哥哥,你会不会晿山歌子?”
我大爷爷说:“我那个声音,好比烂锯子,锯着破木桶,嗡嗡嗡,难听得要死。”
络腮胡子说:“我平常的时候,不唱山歌子。但高兴的时候,哼几句,只有悲怆的时候,多吼几句,把怨气全部吼出来,心中才会舒服一点。”
“是呀,天下的农民,谁个不苦啊?”我大爷爷说:“满肚子黄连水,无处倾泻呀。”
“老哥哥,你不晓得,我和我的哥哥,是双胞胎。我哥哥生下来,六斤四两;我生下来,刚好相反,才四斤六两呢。我父亲对我母亲说,第二个娃子,活像个瘦猴子,恐怕养不大呀。我父亲把我丢在屋后石洞里,让我自生自灭。我母亲呢,舍不得我,每天偷偷摸摸,跑到屋后石洞里,给我喂奶水,喂面粉糊糊,玉米疙瘩汤。”
络腮胡子又说:“我哥哥刚满一岁,出天花,死了。我这个做弟弟的,当真是命硬呀,什么天花,麻疹,一概不受。”
“我父亲临死的时候,还不晓得我这个做弟弟的,一直冒充着哥哥。讲出来,当真心酸呢。”
“老弟哎,拜托你了,莫诉苦了。”我大爷爷说:“我有个老叔,叫雪胆,他读的书多。他常念一句话,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我便和雪胆老爷子争吵,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分明是黄河之水眼中出,点点滴滴都是穷人泪!什么奔腾到海大复回?流泪人一顾三盼亲人拭呀。”
“老哥哥,你的话,尽是我心窝子里的话。”络腮胡子说:“历朝历代,祖祖辈辈,穷苦百姓,为什么都是农民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深奥了,我解释不透。”我大爷爷说:“有的人,一生下来,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得烂茅草房子,吃糠头野菜,穿哥哥姐姐们留下来的烂衣烂裤子。当叫花子更是一种职业。”
一只游隼,突然间高空中俯冲而下,落在一株大松树的枝条上,俯视着太行山下的幽谷。
我大爷爷说:“人啊,来到这个世上不容易啊!兄弟,好也活着,歹也活着。我倒想再听你唱一歌,解解郁闷。”
络腮胡子说:“老哥哥,既然你想听,我再吼几句。”
黄河流过七里村,
妹妹河畔串枣林。
枣花下面嘹哥哥,
圪针挂住花头巾。
络腮胡子唱完后,我大爷爷和他一齐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里,全是泪水。
两个人的大笑声,惊动那只游隼,箭一样朝山谷冲去。
到达汾阳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我大爷爷说:“老弟,学生们不能和我们这些老骨头相比较,他们坐了一天的车,已是苦不堪言,一身汗水和灰尘,我们去一个好一点,吃完晚饭,让他们洗个舒舒服服的澡,睡一个舒舒服服的觉。”
“可以啊!不过,我们五个赶马车的汉子,必须去郊外,找个有马草割的地方,照看马匹。”
“老弟,这样咯,今天晚上你们五个人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我先给你,你们随便找一个地方,填饱肚子。”我大爷爷说:“记得明天早上,早一点来接我们。”
五辆马车,在汾阳城县,转来转去,转到鼓楼西街,我大爷爷说:“我们在这里下车。同学们,我们是先洗澡,还是先吃晚饭?”
长卿说:“先吃饭吧,白芷她们,饿得不行了。”
二木匠说:“干脆,我们先去旅店,把行李寄存好,再放放心心去吃饭。大叔,我们去哪家旅店?”
我大爷爷指着街对面的招牌说:“这里有三家店子,一家大众旅行社,一家大众食府,一家大众澡堂。我估计,是一个家族内三兄弟开的。”
开好住宿的地方,白芷挽着长卿的手臂,缓缓地走向大众食府。
路通说:“你们两个人,身上没有汗臭味吗?”
白芷说:“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你们两个人,还手挽着手,叫什么?”
长卿哈哈大笑:“那叫臭味相投呗。”
所谓大众食府,所做的菜品,极具平民化。我大爷爷点了虾酱豆腐,肉饼子,盅盅肉,掐疙瘩,旋粉,栲栳栳,白菜炖猪蹄粉条,醋溜黄河鲤鱼。
同学们急着去洗澡,睡觉,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很快吃完。
毕竟上了年纪,我大爷爷在马车上坐久了,感觉双腿有些麻木,隐隐作痛,担心是腿抽筋。
但从澡堂泡完澡回旅店,我大爷爷感觉舒服多了。坐在床上,挺直胸膛,长吸一口气,让气下沉到丹田。
如此反复吐纳,我大爷爷身上又冒出细密的泪珠。拉开门,准备找一盆凉水,洗一洗身体。
黑暗中,忽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楼上那二十多个学生,到汾阳来干什么?”
另一个人说:“他们来汾阳,管他们干什么?一帮穷学生,肯定没有油水。”
“他们不会是去吕梁,过柳林,去延安吧?”
“如今的延安,天下归心,让他们去,我们不要那个歹念。”
我大爷爷故意哼一声,两个声音,戛然而止。
俗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我大爷爷这一夜,睡得太踏实,总是在半睡半醒之间。
待到天色发亮,我大爷爷才放心大胆地睡。刚睡下,听到络腮胡子在楼下喊:“老哥哥,老哥哥,赶快下楼来,我们早点动身咯!”
我大爷爷背着布褡裢,走到楼下。络腮胡子说:“奇怪,老哥哥,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
“昨晚上,有两个贼,想打我们的鬼主意。所以,我一夜没睡好。\"我大爷爷说:“老弟,二十年前,我到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寻根问祖,听你们当地人说,吕梁一带,山高皇帝远,经常有土匪出没。”
“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占村立寨的土匪,没有了。”络腮胡子说:“不过,小偷小摸或者半偷半抢的小蟊贼,还是有的。”
“小蟊贼倒是不可怕,我三个爆栗子,将他的天灵盖,敲出三个红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