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走南闯北大半生,免不了要问路,或者打探消息。我大爷爷晓得,有三种人不能问。
一是鼻孔朝天、喜欢摆架子的官僚、商人、市侩,不能问;二是浓妆艳抹阔太太、贵妇人,大小姐,不能问;三是年龄太小的孩子,不能问。
太原的汽车站在哪里,我大爷爷和路通心里,根本不知道。
路通说:“大爷爷,我去问一下路。”
路通看到一个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男人,便说:“先生,打扰您一下,太原的长途汽车站,在哪个地方?”
那个夹着公文包的男子,转眼瞧着一脸疲惫的路通,冷冷地说:“愣春花,你问我干嘛?老子没功夫搭理你!”
路通虽不晓得愣春花是个什么意思,但感觉是个贬义词,应该和二楞子、二百五意思相近。
路通不死心,见一个穿旗袍、擎着红油伞的女人走来,便说:“大姐,请问,太原的长途汽车站在哪里?”
“瞎了你的狗眼,我有这么老吗?”
路通慌忙说:“请问小姐…”
“我是小姐?你娘才是小姐,你奶奶才是小姐!”
路通还想问路,我大爷爷说:“路通,我来问路。”
看到一个老妇人,蹲在篾织的圆盘旁边,翻晒纸钱,我大爷爷走上去,问:“老人家,你晓不晓得,长途汽车站在哪里?”
老妇人站起来说:“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吕梁。”
“我娘家就在吕梁。年纪大了,想回一趟娘家,看看娘家的弟弟,可惜啊,走不动了。”
“为什么呢?”
“我告诉你,去吕梁,只有坐马车,或者是坐11路车。”
“老人家,11路车,是什么意思?”
“11路车,就是两条腿走路呀。”
“到哪里可以找到马车呢?”
“老哥哥,你可以到钟楼街、柳巷、桥头街去租马车。”
“谢谢老妹妹,再见了。”
“老哥哥,你先莫走。今天早上,我问过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告诉我,凡是问路的人,必须送上一杯茶水。这叫什么积小善…哎哟,我忘记了后面的话。”
路通说:“是不是积小善为大善,善莫大焉?”
正是,正是。积小善为大善,善莫大焉。”老妇人说:“我不晓得,善莫大焉,善就是善,为什么要阉了?”
路通正想解释,我大爷爷连忙用眼神制止。
老妇人端出一个陶壶,筛出两碗澄黄的茶水,我大爷爷喝了一口,说:“老妹,这是连翘清凉茶,解渴,提神。再次感谢你了。”
我大爷爷和路通,先到最近的柳巷。
姜还是老的辣,和赶马车的老板谈生意,路通再不敢造次,免得出洋相。
我大爷爷走到一个五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头上戴着大斗笠的汉子面前,说:“兄弟,你的马车,去不去吕梁?”
那汉子打量我大爷爷和路通一眼,问道:“去吕梁,太远,中途必须在临汾住一晚,今天是不行了。老哥哥,你确实要租马车的话,你先到我马车上,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为什么?”
“老哥哥,你不晓得,其他赶马车的汉子,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岁的人,他们赶马车,一心想讹人,多赚点钱。而且,赶马车的时候,赶得比老北风还快,坐马车的客人,不安全。”
我大爷爷和路通,坐到马车上。赶马车的汉子,不急不躁,将马车赶到一棵大槐树下,停下来,说:“老哥哥,我赶马车的目标,只想赚几个小钱,养家糊口。我的价格,比他们便宜十分之一。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回头去问他们。”
“老弟,你晓得,你们赶马车的人,赚的是几个辛苦钱,当真不容易。”我大爷爷说:“我不要降价,只求你将我们安全送到吕梁。”
“你们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有二十六个人。”
“啊哟,这么多人,我得去邀几个伙计才行。”赶马车的汉子说:“老哥哥,天气太热,早晨和下午,才凉快。你住在哪里?明天一大早,我和伙计们,赶到老哥哥住的地方,来接你们。”
“马老板,我们还没有谈好价钱呢。”
“你们不要讲价钱!你们回头去问其他的赶马车的汉子。总之,我便宜你们十分之一。”络腮胡子说:“不过呢,丑话说在前面,一路上的吃喝,住旅店,你们要承担呀。”
我大爷爷说:“兄弟,你明天一大早,来悦来旅店接我们。价钱的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不过,过了临汾,我才付你三分之一,到了吕梁,我才能全部付给你。”
“好说,好说。”赶马车的汉子说:“出门在外,贵在相交。我收你每个人三十五块钱。”
我大爷爷和路通,连忙赶到柳店。西天最后一道红霞,已变成一根红丝线。
路通问:“大爷爷,我有点不相信,那个络腮胡子,值得你这么信任吗?”
路通有点不相信,说:“我去问问。”
路通见到一个年轻汉子,开口便说:“马老板,去吕梁,要多少钱一个人?”
年轻汉子瞄了路通一眼,大咧咧地说道:“我的马车,可以坐六个人,每个人收费四十块钱。如果没有六个人,至少要收两百元。”
“这么贵?有没有价钱讲?”
“讲什么价咯!你爱坐就坐,不爱坐,一切免谈。”
路通撒了一个谎:“租马车的人,要后天才能到太原。我是来打听行情的,到了后天,我再来找你。”
路通又问了第二个、第三个赶马车的汉子,得到的答复,当真令人气愤:“你不租车马,老子懒得与你啰啰嗦嗦!”
我大爷爷回到悦来旅店,白芷眼泪汪汪,说,“大爷爷,大爷爷,不得了,当真不得了!长卿叫您老人家,快点过去,四个警察,围住长卿,说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女同学,是阎老西手下的一个军官,私自出逃的姨太太!”
我大爷爷足足喝了一瓢水,抹去嘴唇上的水珠,说:“白芷,莫慌,莫慌。有大爷爷在,天还塌不下来的!路通,你能说会道,跟我走一趟。”
我大爷爷和路通、白芷,一路疾跑,跑到民生旅馆的二楼上,见到长卿,正在帮警察们递烟点火。
路通开口便说:“四位警察兄弟,咱们可能有点误会了。”
瘦个子警察说:“什么误会?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说我们误会了?”
别的人,说一句谎话,通常要用九句谎话,才能圆前面的那句谎话。路通唬着脸,问:“你们所说的,那个私自出逃的姨太太,她的老公,在哪个师?哪个团?那个营?”
‘’你是从哪个阴暗旮旯里冒出来的货?有什么资格问我?”
“小心你的措辞。”路通说:“你们认识鲁涤平吗?”
“没听说过。”
“那我告诉你,鲁涤平和阎老西,都是常凯申的封疆大吏。”路通说:“鲁涤平的堂弟,是湖南龙城县的县长。我是阎老西手下,少将师长鲁瀑平的儿子。请问,你们所说的那个私逃的姨太太,是不是我父亲鲁瀑平的手下?”
四个警察,本想讹几个钱用。一听路通的话,心里慌得一万匹三河马,同时乱奔。瘦个警察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鲁瀑平的儿子?”
“我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我是鲁瀑平的儿子。”路通说:“我只晓得,前年,我父亲在山西大饭店喝酒,几个警察,有眼不识泰山,想来敲诈勒索。我父亲性烈如火,二话不说,当场就拔出手枪,打死了一个警察。当天晚上,调来一个营,把警察所团团围住。若不是阎老西出面,我父亲会杀死他们。”
这件事轰动一时。四个警察,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