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怎么都瞒不住呀。”
钟姨的笑声带着几分解脱。
“先掩埋起来吧,不然到时候那位又要开始闹了。”
钟姨恳求地望着他们:“先埋起来吧,我以宝因起誓,会让她入土为安的。”
周瑄和黎驰光都看昙露。
昙露点头,他们才动作。
周瑄还好,黎驰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那白骨森森,做不了假。
所以……他的妈妈,不是他的生母吗?
他的人生,什么才是真的?
“弄得满身是泥,去洗一洗吧。灰头土脸的,不好听故事。”
钟姨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就像是放下了长久的枷锁。
……
花厅内,钟姨坐在了早上坐过的位置上:“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呢……”
“她叫葛苹衣,是我的学妹。家里犯了事,她逃了出来,我邀请她来家里先避难,谁知……”
她再次捂住嘴,深呼吸一口气,“她和你爸有了你。”
钟姨……不,钟秋华回想着那天。
葛苹衣向她痛哭流涕地磕头:“我求求你了!学姐!我什么名分都不要,你就容下我吧!”
钟秋华已经这把年纪了,又经历过丧女之痛,区区伴侣的背叛,竟算不上什么了。
她很快从回忆中抽离:
“我那时生下宝因,宝因有心脏病,我为了照顾她,不愿意再生,所以你爷爷做主,让她做了你爸的二夫人。”
她讲起这个都好笑:“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讲这个,她也信了……自然了,生下来的孩子记在我名下,不然不好上户口。”
“苹衣很快就意识到了,黎家人只是把她当成生育机器,和你爸吵架,然后……把你爸的头打破了。”
“你爸就那么死了。”
钟秋华每每回想,都觉得荒诞:“你爷爷觉得家丑不外扬,匆匆掩埋了你爸,然后把还怀着孕的苹衣锁了起来。”
钟秋华眼里是惶恐的黎驰光,“……她生下你以后,就被执行了家法。”
“你爷爷要你的妈妈为你爸,他心爱的儿子偿命。”
钟秋华想想就寒意涌上脊骨,“整整八十棍……你的生母被活生生打死。”
曾经的钟秋华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染红的葛苹衣一点点失去气息。
“我不恨她。我可怜她,她一辈子被两个男人毁了。”
昙露回想:“头骨那边……确实骨折了。”
黎驰光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他的身世太惨,以至于周瑄大发慈悲地扶了他一把。
钟秋华沉声:“我家境贫寒,是你爷爷资助才能学画画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我要向黎家报恩。”
“我养大了你,黎正山的恩我也报完了。”
她第一次说出黎老爷子的名字。
“所以,你要去报警,还是去保护黎正山,都随你的便。”
钟秋华死死盯着面色青白的黎驰光,像是从地狱中爬回人间复仇的怨鬼:
“黎正山必须死!他活一日,就是遭一天的孽!”
“就算真的死后我下地狱,我也认了,我只要给我无辜的女儿报仇!”
黎驰光心神震荡。
他愣愣地起身,向钟秋华跪下。
他磕头:“……求您不要杀爷爷。”
黎驰光抬头:“他也就这几年的事情了,这次中毒,他只能躺在床上……求求您,别脏了您的手。”
“不可能。”
钟秋华斩钉截铁。
“我的女儿没法死在病床上,他凭什么死在病床上!你要我看他在子孙围绕中离世?那谁来偿还我可怜的宝因!”
“我求您了……”
黎驰光痛哭流涕地磕头:
“我不想失去您了,求求您了……”
“钟姨,请您停手吧。”
昙露握上了钟姨的手。
“您的手承担不起一条命的份量,这就是我不想让他死于您手中的原因。”
“对不起,您对我很好,可我让您伤心了。”
“对不起。”
钟姨像是如梦初醒。
她凝望这个和她女儿相似的少女。
少女眼神悲悯,手掌温热,像是女儿的灵魂重现,对她说:
“停手吧,妈妈。”
母亲的杀心就停在那一瞬间。
“宝因……”
钟姨的眼泪滑落。
她坐在座椅上,掩面痛哭。
……
昙露和周瑄次日就离开了。
钟姨据说也心力交瘁,在房间里休息。是黎驰光送的他们。
哦对了,还有煤球。
“再见啦。”
昙露摸摸胖乎乎的煤球。
黎正山已经彻底瘫了,靠维生设备苟活,无力再管黎驰光养猫了。
昙露抱起煤球,煤球蹭了蹭她。
“这其实……不是我姐姐的猫。我姐姐的那只,跑走了。这是我在外面捡来的。”
黎驰光眼下乌青,也是没有睡好:“它跑了也是好事。”
短短一夜遭遇给黎驰光的刺激抽走了他的所有心气,那生无可恋的一张脸,甚至于让昙露认为他要原地出家。
也是哦,比起他们两个吃瓜吃得酣畅淋漓的外人,黎驰光这个当事人简直就是三观重塑。
妈妈不是亲妈,亲妈杀亲爹,亲爷杀亲妈,还害死异母姐姐。
“谢谢你。妈……不想杀爷爷了。”
黎驰光心情也很复杂。
对家人的感情和判断撕扯着他,快要让他崩溃了。
“啊,是啊,钟姨不想杀了。本就不该是这样。”
昙露的轻笑挑起了黎驰光的目光。
少女怀抱着猫咪,微卷的乌发垂落,几乎和黑猫的皮毛融合在一起。
她的眸色清浅,快和眼白融为一体,像是昨夜雨雾中的月亮。
她面容舒展平和又内敛起温柔,变得走势锋锐,黛墨色的双眉弯弯,勾唇一笑,诡谲妖冶,又清冷至极。
——“报应快到了呀。”
少女用这样甜软又带着冷质的声音笑道。
黎驰光的心脏骤跳。
他有种诡异的推断。
眼前的少女,莫不是来自幽冥的死亡使者?
不然为何解释,她一来便揭开了所有死亡的残忍真相?
这是上天对他这个凡人的示警吗?
昙露俯下身,放跑了小猫咪。
她将一串翡翠十八子递给仓皇的凡人。
“劳驾帮我把这个还给你奶奶吧。顺便帮我转告——”
幽冥的女儿在黎驰光耳边私语。
在黎驰光困惑而忌惮的眼神中,她笑了笑,跨过黎家的门槛,走向送她们出景区的车和清点行李的周瑄。
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再察觉到什么,转过身。
小黑猫喵喵叫着跨过门槛。
似乎有名少女也跟着它走了出来。
她也走出了压抑的宅院,一手抬起,悠然而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好像说:
“今天的阳光真好啊。”
昙露回头,那种森然的笑意也被阳光温暖了。
周瑄呼唤她:“走啦,昙露。”
“来了。”
昙露上了车,忽然问周瑄:“鬼子母神据说还有一个前世。你知道吗?”
周瑄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呀?”
“传说她前世是王舍城一名凡人女子,身怀六甲,那时有佛出世,众人围观,而她不幸流产,却无人帮她。”
“她发誓未来投生,食尽城中小儿。后来的故事……嗯,你也知道了。”
周瑄感慨:“复仇的人真是可怕。”
“复仇是一种很可怕的心态,它能成为情绪宣泄的出口,能暂时激活个体的行动力,可这效果是有限的,最终只会强化情绪的负循环。”
昙露望向越来越小的黎宅,那宅院的门还敞开着,像一只血盆大口:“在地狱中的人,很难走向未来了。”
而有人希望她走向未来。
“唉,真是……好好的度假,怎么发生了这种事。还不如待在果园里了。”
昙露撑颊,低声说:
“我不介意。反正周瑄在嘛。”
“嗯?你说什么?”
周瑄好像漏听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没有。”
“……哦,好吧。”
周瑄悻悻地不提了。
而且,昙露其实在在意另一件事。
钟姨画的画里,有两个猎人盯着鬼子母神和怀孕的白鹿。
如果鬼子母神是钟姨,白鹿是黎驰光的生母葛苹衣,两个猎人是黎正山父子……
她联想到钟姨说的“我不恨她。我可怜她,她一辈子被两个男人毁了”……
还有她破罐子破摔,要告诉黎驰光身世,却被黎老夫人打断……
就像是有人拼上了缺失的碎片,让昙露意识到了什么。
她又觉得荒谬。
撒谎,不止可以撒一次!
呃,应该……不是那样吧。
昙露手探进口袋里,摸到了冰凉的事物。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
……
“昙小姐果然不收啊,罢了。”
黎老夫人从木然的黎驰光手里接过翡翠十八子手串,摇摇头。
她摩挲着十八子,摸到最后时,呆住。
黎驰光说:“奶奶,昙露托我和您说一句话。”
——“您之前就在周家见过她。”
“她还说……报应快到了。”
黎驰光转达完就走了。
他大脑混沌,根本没法思考昙露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想去琢磨。
他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黎驰光走后,陈管家担忧地走上前,用了旧时称呼:“小姐。昙小姐难道知道……”
“……呵呵。”
黎老夫人手里的十八子,缺了两枚千年莲子的坠角。
她笑了。
她摇着头,“到底是给我老太婆留了脸面啊。”
“就是可惜了,这本来是我要给我的囡囡的陪嫁,她下去以后收不到完整的,估计要怨我了。”
黎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小辈们啊。”
“我从前,也是不喜欢这么弯弯绕绕的。阿宁,”
黎老夫人彷徨地看向陪同自己几乎一生的好友,“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报应……”
黎老夫人捏紧了十八子手串,嘲讽笑道:“报应。”
“小姐……”
“她说得对。黎正山为了钱,把我的囡囡嫁给那个中山狼,死后还要把我的囡囡配阴婚,榨干她所有价值……”
黎老夫人再睁开眼,望向佛堂,失去了温顺和贤良,是满满的悲怒憎恨。
她拿起旁边的烛火,狠狠地丢了过去,“他该得到报应!”
火苗窜起,烧尽一切,包括那尊佛龛和镀金的佛像,照亮她的脸。
“我们走吧。”
黎老夫人和陈管家走了出去,格外冷静。
“我不慎烧了老爷的佛堂,我要亲自给他谢罪。”
她默默念着: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
“嗯?黎老夫人勒死了黎正山?”
昙露整理着她装宝贝的柜子,听周瑄讲八卦。
“是啊,据说就是用那十六子手串。可是姨婆都七十六了,年纪大了,黎驰光也签了谅解书,就判监外执行。”
周瑄还是对姨婆印象很好的,所以松了口气。
他还是唏嘘:
“姨婆真是,为什么想不开呢。”
昙露笑了笑,没再说话。
看来,黎家不止一位鬼子母神啊。
她把一个盒子合上。
里面装的,正是那两颗缺失的古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