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请废天子,此事殊非易举。
连日来,天光未晓,文武百官便已鱼贯入宫,于北阳殿外肃立静候。
朝议往往持续整日,直至暮鼓敲响,宫门即将落锁,众臣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宫。
更异于常例的是,连那些平日品级不足上朝的微末官员亦被召入议政。
北阳殿内早已人满为患,官员队伍自殿内绵延至殿外,蔚为壮观。
朝堂之上,群臣俨然分为三派:或无条件拥护太上皇,或持中立观望之态,亦有誓死效忠新皇者。
中立官员每日无聊,从早站到晚,瞌睡虫在脑壳上嗡嗡转悠盘旋,纵使立于烈日之下亦能昏然入梦,睡相着实可笑。
其余两派则大相径庭,从早吵到晚,声嘶力竭,甚至大打出手。
太上皇高踞御座,冷眼旁观,竟不稍加制止,任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时云起每日回府后,总要往夏时院小坐片刻,说起朝上言论和阵营。
跟时安夏议论朝政,他似觉天经地义,毫无违和。
魏采菱陪坐一旁,静听不语。大家亦未刻意避着时安柔,只是她只顾埋头吃点心果子,左耳进右耳出,过耳即忘。
时安夏却知,早前他们为让昭武帝登位实在用了心。
当初有多积极为新皇铺路,现在废天子就有多艰难。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窝囊透顶。
自昭武帝立为太子始,他们便在为其大造声势。甚至晏星辰亲撰《北翼山河记》第二部,就专记了太子的丰功伟绩。
而明德帝“天子镇国门”被正史野史吹捧得有多高,那后来昭武帝“天子守国门”之构想,就被各方交口赞誉有多盛。
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时安夏也未曾料到局势会如此发展,叹口气道,“好在太上皇请废天子的理由是‘昭武帝身患狂疾’,否则当真难以收场。”
这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却让四大世家如鲠在喉。既不能大做文章,又无法置之不理。
唯今之计,只得再遣高手潜入宫中。
黑衣人跪在昭武帝榻前,低声道,“皇上,六神庙坍塌纯属意外。唐氏之死绝非四大世家所为,更非我等所愿。”
见龙榻上的人影微动,黑衣人又急忙进言,“如今太上皇震怒请废,只要皇上明日临朝,自可粉碎‘身患狂疾’之说。”
锦被下的昭武帝其实早已清醒。
这些日子他闭门不出,卧榻不起,与其说是怒疾缠身,不如说是当了缩头乌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这副模样。他觉得自己害死了唐氏,时安夏会生吞活剥了他。
但废立之事关乎生死,他终于嘶哑开口,“朕明日便上朝。告诉你们家主,若没有万全之策,就等着给朕陪葬!”
黑衣人完成任务回去复命,四大世家的密室里却炸开了锅。
“为什么你那么容易就近了昭武帝的身?其间就没遇到过险阻?”
“皇宫何时成了筛子?任你来去自如?”
“会不会是太上皇故意放你进去,放长线钓大鱼?”
众人这下子全都谨慎起来,一男三女的尸首还历历在目。
太上皇和时安夏狡猾得很!故意装得很悲伤,让他们以为唐氏死了。
可分明,死的是他们四大世家的人!
好恨啊!想起他们惨死在六神庙内的亲人,家主们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那几个人可都是于世家而言有大用处的人!
家主们的质疑让派去的黑衣人十分难堪,就不能是他身轻如燕,武艺高强?
那些禁军分明都是废物!
郭进东急忙解释,“此乃犬子的师父袁真,曾是死去先帝的影卫。”见众人将信将疑,又补充道,“因为犯了一些事逃脱隐匿在我郭家。他对宫禁了如指掌。
哦……众人都松了口气。
要这么说,倒是说得过去。若曾是死去先帝的影卫,对皇宫自然是熟悉的,身法武艺自然是过硬的。
众人这才稍安,却又生出新的疑虑,“昭武帝当真与太上皇离心?还是父子合谋引我们入彀?”
毕竟,那拨人最擅于做的事就是请君入瓮,不得不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
“其实不管唐氏是不是死了,就昭武帝把唐氏掳走就触了太上皇的逆鳞。”
“两人是父子,也是死敌。”
“唐氏肯定没死,但太上皇捂着这个消息不让昭武帝知道,肯定就是想让昭武帝愧疚成疾,一蹶不振,正好应了那个‘身患狂疾’的理由。”
“对,正是这样!”
林文松微眯了眼睛,丝毫不掩眸底的毒色,“自古天下学子最容易被煽动,我认为可以先从这方面入手。”
这头,时安夏正在跟时云起对弈,轻轻落下一子,“四大世家这步棋,必先从学子身上着手。待学子闹事,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时云起落一黑子截断时安夏的白子去路,冷然道,“当我这国子监祭酒是虚职不成?明日就派兵围了各书院,看谁敢与学子暗通款曲!”
“兄长且慢。”时安夏那一子落得精妙,莹白棋子凌空划出弧光,稳稳落在星位。原本困局顿现生机,“堵不如疏。隔绝学子了解时政乃下策,让他们明辨是非,不被人利用,方为上策。在这一点上,咱们有先天优势啊,哥哥。”
时云起指间黑子一顿,随之落下,抬眸望向妹妹,“先天优势?夏儿可是藏着什么杀手锏?”
“自然是有。”时安夏忽地展颜一笑,玉指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在棋盘上敲出清越的声响。
她指尖在棋罐边沿轻轻一推,那檀木棋罐便滑过半寸距离,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哥哥,轮到你上场了。”
棋罐中的黑子随着这轻轻一推竟微微颤动起来,在天光映照下泛着幽光,仿佛千军万马正蓄势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跃出厮杀。
一旁观棋的时安柔观棋没观明白,听话也听得云里雾里。
就觉得惠正皇太后好威严呀,好智慧呀,不管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举手投足间尽是慑人威仪,那落子的脆响都似带着雷霆之势。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暗骂自己当初怎就猪油蒙了心,是作什么死才觉得自己那点脑子可以跟惠正皇太后较量?
还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站在岸上的时安柔露出会心一笑,她也想知道她家夏儿将会如何破局……嘤嘤嘤,她家夏儿,这叫法听起来怎的如此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