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黄贵一门心思的去与张濂斗法时。
他忽略的一件小事,终于迎来了其爆发的节点。
这件事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了。
大抵不过是一名小儿在七八天之前离开肃宁,直至今日都了无音讯的事情。
这名小儿的身份实在是有够特殊。
乃是堂堂锦衣卫百户,与当今陛下有着极为深厚的关系。
可除却身份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呢?
哪怕是再小心为上,再警惕心重的人,也不会忌惮一个未加冠,有名无字的小孩。
古虽有甘罗十二拜相的故事。
可甘罗何许人也?千百年来,只闻听有一个甘罗,却不曾听闻有其他十二岁便做得大事之人,又需堤防哪般呢?
名义上的军队统帅,实则为镀金之孩童无疑。
老天馈赠了他必然攫取高位的,黄金一般的身份。
他必然在某一天会获得黄贵一生也看不见向背的顶级权力。
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绝不是现在。
所以,他在听闻此小儿因顽劣出城嬉闹于草野之间时候,什么也不曾多问。
而在听到他身旁只有其军中数名军士看护而已时,更是没有了半分芥蒂之心。
这明显是大人看小孩的举动,如用保姆。
大军又不听他的,那杨慎定计剿匪策略,全然是越过了小屁孩的。
所以说,能需要顾及个什么劲呢?
这个 疯狂的家伙正死盯着张濂,他为了黄家最基本的利益而奋斗着。
这是他唯一需要弄死的对手。
倘若不是有杨慎这座大山在上面摆着。
黄贵会在得知张濂进入鲁魏两家的时候,就开始策划谋杀的事情。
如同杀死马朝卿的时候一样。
凡事有一就有二,已经杀过官员的黄家,其实从心态上已经转变为了土皇帝,他们视肃宁为禁脔,将肃宁县船货贸易视为不可侵犯之根本。
然而,正当黄家对斗争进行的如火如荼时。
陆斌的大军,却用数辆板车,拉着许多东西进入肃宁县县城之中。
一些车子上拉的是金银细软,不过那是最普通,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后面板车之上,有的上面坐着男人女人跟小孩,那些是奴隶。
被绑缚住的男人排成了一溜长队,这些都是山贼土匪。
而且都是头目,不少人在县里都张过榜,所以,当他们的面露在城里之后,一下子就叫人知道了,这帮人是什么来历。
同时也让人感到了惊讶,这究竟是谁的手下,竟这么大胆子,把玉泉山里的老爷们全部都拿回来了?
许多百姓围观,定眼一瞧。
只瞧见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们,身穿整整齐齐的戎装,一个赛一个精神,一个赛一个孔武有力,怒眉上扬,整齐划一。
腰跨刀,足踏靴,头戴铁尖盔,手持硬杆枪。
是红缨长扬,英姿飒爽,威武不凡,气宇轩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神仙,把岳家军从话本以及历史当中扒出来了呢!
唯独缺少了那四猛八大锤般标杆似的人物。
不过带头一膀大腰圆,如同熊罴般的汉子也满足了不少百姓心中幻想。
人群中当然也有黄家的仆人。
一个个是面如金纸,两股颤颤,差点儿没尖叫出声!
所谓我之英雄,彼之仇寇!
这帮岳家军模样的汉子,自然是陆斌精心打扮特意挑选出来的。
岳家军在百姓们看来,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好儿郎,要传唱千年的那种,因此即便眼前人终不是当年岳家铁军,总也觉亲切。
看,这帮好小伙子,可是拿了玉泉山的恶人进城,那可是盘桓肃宁十几年的恶疾!
与此相对的,那黄家人就自动将他们这帮人归类于反派那一类人。
自然魂不附体。
那黄家仆人是有心回禀自家主人,可又害怕被人瞧见破绽,一把拿下,只得是等了大军远去,这才惶恐不安,左瞧右望,真如秦桧家仆一般奸样,跟过街老鼠似的,仓皇往自家老爷那里奔去。
正说那黄贵,家里茶壶正暖,肆意躺在铺了厚褥的摇椅中间。
手中那茶水也是颇具名气的大红袍。
心里也不断打着盘算。
当然,最主要的事情,还是理顺心气,也就是读书人所说的养气。
他认为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诸事不顺,都是因为心神不定导致的,这是他修养不足的体现。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啊!”
黄家有一下人不顾礼节,跌跌撞撞闯入黄家大宅正堂屋之中,脸上慌乱,恐惧之色溢于言表。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说话的不是黄贵,而是宅子里一管事,乃黄贵贴身的人。
这就跟皇帝身边的太监一个道理,大多数时候,主人不会轻易透露自己想法,而贴身管事们,借助这种威严与神秘,能够做到让更下者战战兢兢。
“管事,老爷,小人,小人方才在街上,在街上,看到了.......”
平素里为迎合黄家老爷而恭恭敬敬,井然有序的黄家小人,此时此刻,全然成了结巴,更没有了平素那种敬畏之感。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的心神已经被其他的什么更加庞大的东西给占据,他恐惧这个东西,胜过恐惧黄贵。
意识到这一点的黄贵,心中立刻就是一惊,开口问道“说!你看见了什么?”
“黄家人,黄家人,黄家人死了!老爷,九爷,三爷,脑袋挂在木杆上,血把飘旗都给浸润了!”
眼前忽然传来一片漆黑,啪!一声脆响。
精致的,珍贵的汝窑瓷茶壶摔成了一地碎渣。
这价值一百两,出窑的时候乃是一对,花纹精美,釉色精致,唯一有缺憾的地方在于壶口处有参差不齐之处,茶壶盖子抚上去时会有杂音。
然而,其瓷色再美,价值在高,也抵挡不住此时在黄贵心中一阵一阵袭来的头晕目眩之感。
玉泉山这就被攻破了?这才多久?为什么要杀人?死掉的不应该只有下等人吗?
了不起死几个家里的仆从,或者花大价钱买来的,那些个真正刀头舔血为营生的贼人。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准备好的,给他杀的那些个奴隶,那些个贱民,那些个送上门,恨不得挂在门帘边的功劳,你杨慎为什么不取?
你杨慎真就这般厉害,要与天下士人学子,耕读传家的乡绅们为敌吗?
一片火红的猩光逐渐从黄贵眼睛里升起。
他现在要做的,是质问那个端坐钓鱼台的杨慎,他究竟有何目的,敢如此行事。
这般肆意妄为,他难道就认为自己不会被天下士子所唾弃吗?
“去,取我大氅来,我要面见,面见杨大人!还有,宝清,去邀鲁,魏两家家主前来议事,便说我黄家,有重礼相厚,事关我肃宁县生死存亡之事,我黄家可给予一份他们一直想要的利润,再有不满,容见后详论,再有......将县中张县丞请来,便说万般有错,罪在黄贵,此番黄家劫数深矣,若张兄有心,搭救一番,黄家只求存续之机,再有其他之请,黄家无所不应。”
说罢,黄贵披上大氅径直朝着家中马车而去。
啪嗒!一声,他被家中门槛给绊了一下,黄贵脸上浮现出扭曲的面孔,他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诸事不顺的状况,已经不耐到了极点,心中炽盛的嗜血欲望,几乎要不加掩饰爆发而出。
那种憋闷不已的感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走!”
一个字吐出,就连黄贵罪最贴身的下人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可黄贵注定不能像之前那样将心绪平静下去了。
因为马车车帘是开着的。
他看到了他此生最不想见到的场景。
进入县城的士兵们大部分都是英武的扮相,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些指着悬赏的榜单,有些在侧捧着人头 ,显然是受到了不知杨慎,或者军中主官的指示。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基本上,他都认得,绝大多数,都是黄家的功臣。
这一幕是必然瞒不住的,然而家中族人会对他这族长有多少微词,此刻又顾及不上许多。
黄贵开始不耐烦的催促起马车来,车夫也乐得如此,他也是黄家的一员,虽然靠外围,可看到这种隐含着大恐怖的一幕,他也不敢多看了。
“老爷。”一声轻呼,内中带有些许惊呼。
这是贴身管事的声音,黄贵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因为车轮速度过快,他只瞟到一眼,他看到了一抹非常熟悉的身影。
“黄玉泉?那是黄玉泉吗?”
“老爷,小的看着也觉得像,但不确定是不是他,兴许,兴许玉泉小哥儿是专门回来报信的。”
“停车!回过头去,我要望一眼,若是,若是他真有什么重要大事报给我,我便不责罚他丢了玉泉山的责任了,还赏赐他开年之后会家族之中,儿女可进家族学堂进学。”
“老爷,咱们回不过去头了,后面那头堵住了,许多人都围着那些臭丘八。”
黄贵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他掀开窗帘回头望了过去,果见那边刚经过之处人头攒动,百姓如云,都挤在了一块,似乎在观看什么热闹一般,似乎有什么喜庆事发生了 一样。
这让黄贵的感觉更差了,他本能的感到了不适,怒哼一声,一把将马车窗帘甩在窗框上。
然而这种发泄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有多好受。
反倒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恐惧感,正悄然往心口钻。
黄家大宅,就坐落在近衙门的文士街上,因此很快便抵达了衙门口处。
肃宁县县衙他黄贵来过无数次。
哪怕是马朝卿那愣种在任时,他黄贵也如进自家家门一样,甚至迫于他族长身份,马朝卿也要以礼相待。
只是,此刻却不同了。
县衙的大门还是洞开着的。
然而在黄贵眼中看上去是如此深幽,如同有什么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正等着他黄贵钻进去。
黄贵确认这个猛兽叫杨慎。
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比当年马朝卿做的,要恶劣十倍百倍不止。
门口站着七八名兵士,全然取代了原本的差役们。
那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或用期待,或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
旁的,都还不算什么,唯独是那期待的目光,让黄贵悚然一惊。
为什么要期待?
我难道对他们来说存在什么额外的价值?
但,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办法打退堂鼓,因为黄家的产业,黄家跑船贸易还等着他拯救,倘若这个时候不去跟争,那等待他的结局,很可能将是黄家落寞,很可能是让他成为黄氏一门的千古罪人。
鼓足勇气“在下,肃宁县黄家族长,黄贵,黄子谦,求见杨大人。”
“你便是黄贵?”
一名臭丘八问道。
“我便是黄贵。”
“那你进去吧,我家大人倒是早就在等着你了,哦对了,里面正在审案,你倒是可进去一观。”
“审案?审的什么案?”黄贵下意识看了一眼鸣冤鼓,那上面还布满了灰尘,青苔绿意也未曾拂拭去半分。
“你只管进去吧,我家大人说了,你进去之后,一切事情皆会明了,不过,你得将身上所有带尖的,带角的,铁的,硬的,全数拿出来,对,包括玉佩。”
“荒谬,我等读书人,岂会行那等腌臜龌龊的行刺之事?”黄贵怒喝一句,可见到这帮臭丘八坚持,却也只能忍耐,将怀中东西掏了个遍。
不曾想,这帮丘八却是认真的,他们连硬木把柄的折扇也取了出来,显然是十分不放心。
黄贵恨恨看着他们,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一甩袖子,大踏步着就朝里面行去。
“堂下犯妇余赵氏!”
隐约传来的声音让黄贵加快了脚步,一些熟悉的字眼让他感到了不安。
“哼,哪里是怕你刺杀我家大人,却是怕你自杀了,叫我没处寻理去。”
身后传来的呢喃之声,又好似清晰的传入了耳朵之中。
黄贵猛回头。
吱呀!砰!沉重,但少有关闭过的大门却在此时此刻关上了,黄贵现在除了前去面对让他不安的源头之外,已经是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