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界,许久未见。
当初离开,只觉再也不会再来,大荒之行之前来此所见便开始不同,而今再次踏足这里已是意料之外,然而,为何自己明明在此也度过了万余年时光,反而如今来此,却让她觉得越来越陌生?
流光在侧,草阶不如当初那般生机勃发,微微草灵铺成台阶在霁欢脚下,仿佛还保留着当初霁欢的习惯,正从她脚下远远往外铺开,但受其此时有些踌躇的心境影响,就在周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而几番等待无果,阶上青草渐渐枯黄萧索下去。
霁欢低头看着这番变化,仿佛那细弱的灵气正在竭力抓住霁欢一般,却仍难以抵抗自己要跌入腐朽的命运。霁欢眉头拧起,不禁想起自己上次来此所看到的景象,明明算来与现在相比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此处却已经一丝往昔之气皆无?
甘旸!
她曾经特意来此试探过他,当时虽然霁欢心中对他也多有疑惑,极界之中何时有了这样一个人,也有过怀疑,但是试探过后,心中定下,知道他并没有多少能耐,才会消去了自己心中的疑虑,放心离开。但是自己此去人间一遭,竟然毫无察觉遭遇专门用来对付她的幻境,且以幻象侵蚀自己的意识。
而寂卬的种种表现……
寂卬……
霁欢心底的一道符文开始裂开,在神思之海中漂浮起来,她立在草阶之上,从流光剑剑滴落几滴灵气,让草阶能够将她托起,而草蔓获得这点灵气之后剧烈生长至半腰。神思之海此符文游动,让霁欢仿佛解开某一种封印一般,只得赶紧坐在在这些草蔓之中,任流光护在一旁,调息震荡着的气泽。
而她此时,犹如陷入了一段记忆的荒漠,没有用于调息呼吸的空气,而随着神思海浪之中的灵气,将符文化尽,她猛吸一口气,散去周围的草蔓,起身看向这极界的无尽。
符文之后,霁欢终于想起了曾经竖亥幻境之中遇到的人,那个住在半落碧对岸十分奇怪之人,就是他,也是他!后来,是他在自己即将想起自己是谁时,额心相贴,在自己身上施展下了一道忘心咒。
忘心忘念!
可是,为什么?
霁欢努力想着这一切,想着当初甘旸说的那番话,他说他困于极界之中,说他们乃不死神树所化。当时的话,是真的,所以他更没有理由能出现在大荒之上,更没有同他们一样被卷入竖亥幻境之中,可是,为何幻境之中却能有他?
而且此时记忆被释出,越来越清晰,作为阿月那相似的两段记忆,第一段之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在第二段记忆中,才毫无征兆地出现。
这又是为什么?
而且,他为何要在幻境里?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给自己施下忘心咒,为什么又突然离开?
霁欢站在极界倒置的天地之中,感受着四周喷薄欲出的那股不安之力,将心沉了一沉,想到了另一件更让她心惊的真相……
甘旸化名寂卬,在幻境之中同自己相处之时,那些凡世争斗不休的故事,本应当由师傅讲述给她,但是有了寂卬之后,却是由他,一个并非幻境之中的人讲述给自己。而且,他……对于幻境之中所有事情最终的结局和走向,很是清楚!
甚至于……对!那次,那次在国师府中跳舞之时,自己恍惚遇到之人,也是他!
一个说自己无法离开极界之人,又是怎么做到同他们一道落入竖亥幻境之中的?
“出来吧!”霁欢对着毫无生机暮气沉沉的极界喊道,声音在这无尽之中消散,难以回荡出相同的声浪,“你不是在等我吗?”
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此处,这一声散开,有一些瘆人的笑吟嘈杂隐约淹没过来,细听又只是风声。
仍没有人影。
霁欢心中戒备起来,只循着那个自己曾经栖息之地找去,光线在脚下的星河之间慢慢被抹开,草阶成灰,无力再为她铺路。霁欢察觉到那些隐约的声音出自何处,便竖剑横手,结印念诀,忽而见脚下的星河又开始流转,不知何处的雨水开始滋养这些土地。但是,意念停下,这股悄然的生气又开始滚落一处,而方才焕发了丝丝生机的地方,恶灵如春笋一样涌出。
曾经也有,但不如这样的声势浩大,自己对它们太过熟悉了。甚至于,当初自己所见的,还能成识,同自己争抢地盘食物,但是,眼前这些,已经不同了。
霁欢将流光挥去,恶灵在扭曲之中燃烬。而方才自己流出的灵气所滚落的一处,那棵记忆之中的不死之树,攀爬着星河生长而出,直到将星河之光遮住,只从繁茂枝叶中流出隐隐一些,如同漫天黑云之中,星光难以抗衡这般无尽。
但流光似火,亦能燃亮荒野。
“你来了!”
甘旸仍然穿着那身玄色礼服,仿佛仍在幻境之中的水浪高台之上,并没有此后发生的那些。见他从远处过来,双手朝着霁欢,似要相拥。
霁欢往后飞身几步,将剑斜在自己身前,凛然相望。
“我们成亲了,你忘记了?”甘旸悬空的手浮在空中并没有放下,哀怨地看着霁欢,“虽然最后没有成,但是你是答应了我的。而且……我救了你,你忘了吗?”
“幻境而已,处处漏洞,真觉得我好骗吗?”
霁欢的声音不大,但是在甘旸听来,仿佛很是沉重一般,脸灰了灰,复又笑道:“知道拙劣,没想真的骗你,不过,如果你不那样聪明,留在幻境之中,不也有可能吗?我只是想你了,霁欢,阿月,我想见一见你,造一个粗陋的幻境让我们能有这样一番经历,对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回忆。而且,不这样的话,我们何时才能见面呢?你还没有回答我,我救了你,你忘了吗?”
“造幻境困我,说什么救我!”霁欢胸中怒火隐隐被点燃。
甘旸眼神暗了一瞬,苦笑道:“幻境之中,不也是救你吗?霁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见过了,我总是……带着我的所有记忆去见你,为何,你总是将我忘记?你唯一一次主动来找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既然忘记,又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找我?”
霁欢听他说话心里犹如深寒之水,彻骨钻心一样地冰凉。
“你问我?我来此,自然是为了问你,你到底是谁?”
霁欢觉得他们两个在说的是两种事情,比如现在,她在心中盘划所有脉络,真相呼之欲出,但是她却并不能想明白,甘旸于极界被困,曾经说过他无法走出极界,那如何在短短时间里,竟然能有这样将她逼入幻境的能耐?而她方才也已经感受到,眼前甘旸的灵元气泽早已经今非昔比,眼前整座极界的灵气,尽数变成了他!
这样的能耐,并非朝夕之功,甚至非修行可得!
“你是来直接就是要杀了我,已经很好了!你想知道我是谁,说明你心底很在意我,这就更好了!霁欢,你之前受伤了!”甘旸缓步踏近,像之前她来此之时,带着些小心翼翼,目光之中哀愁渐深,嘴角的笑意也不那么清明,“他来找我,要救你,还是我告诉的他方法。”
“什么?”霁欢有些惊异,更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甘旸的每一个举动。
“你伤重难治之时,他来这里想找你的身世,找到救治你的方法,是我告诉他,分心而为,如果不是知道他真的能够如此,我便不会告诉他了!末址新君,竟愿意如此?如何?”甘旸声调起伏,带着恨意怒气,笑容惨烈诡异,让霁欢难以明白其中的含义。
霁欢想起自己胸腔之中有着的,是音楠的半颗心,但是……但是音楠却并未向自己提过这个由头。她的身世……她能有什么身世?
“你的身世,暂且不说,但是霁欢。”甘旸已经站在面前,同霁欢只隔着流光三尺的距离,“这不算也是救你吗?还是说,你只觉得分心给你的音楠是救你,说出此法的我并不是救你?但我,也可以为你分出半心,甚至整颗心,那本来就是你的心!”
“你想说什么?幻境之中造幻的谎言迷障我已经听过几次,你若是在此试探我是否仍会被引入幻象,我告诉你,痴心妄想!”流光剑同霁欢的神思相合,光芒愈亮。
“那你还来做什么?”甘旸似乎被这样的话激怒,挡了挡眼前的光,转身离开。
霁欢再次上前横剑相拦,飞身落在甘旸目光偏上方的位置,睥睨着看着甘旸,一字一顿道:“你,是,谁?要做什么?为何你会在竖亥幻境之中?为何要故布迷障将我引入幻境?”
“幻境……”甘旸有一瞬犹疑,对上霁欢垂下的眼眸,心中苦痛,他更喜欢霁欢脆弱的样子,不对,他所有的样子他都喜欢,眼神,这个眼神,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我若说我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永远留在幻境之中,你信吗?”
咆哮声引来数重恶灵袭来,霁欢看都没有看,挥剑三下,便是声声惨叫,目光没有任何偏移地看着甘旸,道:“我信!”
甘旸明显一愣,而后狂笑道:“原来你信!”
“所以,竖亥幻境之中,音楠遇到过一奇怪之人,将他引向别处,那便是你吧!”
“是啊,自然是我。”甘旸收起了那些张扬,眼神忽而温柔,“若非当时我无控制竖亥遗骨之力,为免你于幻境受伤,我可以直接选择杀了他。哦……当时还有那个法器,我杀不了他,自然只能阻止你们相遇!”
“为何?”
“为何?”甘旸想要触碰一下眼前之人,但剑气只将其的手指割破,“因为你们相遇,幻境迟早会解,我又如何留下你?一个只能穿行于幻境的我,要如何留下你?”
“所以才有那场来的蹊跷的大火?可是……为什么要留下我?”霁欢继续追问。
甘旸被霁欢的问题刺痛,一身玄袍礼服之内涌出了无数气泽,化成飞叶絮絮掉落,他高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他,明明我陪你时间最长,你救了我,滋养我,我陪着你每一个日夜,你同我,一心相合,心意相通,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为什么又要选择他?”
这些问题让霁欢有些失去耐性了,已经不愿再多问什么,但是似乎还有一个问题。
“桸聆……甘桪死了,你知道吗?”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更如山呼海啸,眼中尽是得意,“她……我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忘了我给她摆了灵位吗?”
灵位?霁欢恍然。
竖亥幻境之中,寂卬屋内那案台之上灵牌——“家妹之位”,竟然是这个意思,原来指的是她。那时,她竟然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
甘旸忽然收起了笑声和快意,垂着眼眸同霁欢道:“我与她同生互斗,最后,我还为她安灵,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不过,她,也值得你问这样一个为什么?她凭什么值得你的关心?你问,为什么?她不是被你们……逼死的吗?”
话音一落,霁欢再次震惊,正在琢磨思量这句话的意思时,霁欢忽然又不受控制地,被甘旸拉着向那棵不死树飞去,在将近之时,寂卬挥袖,树干中部向外推出一块,往后一转,让霁欢再次吃惊地望着,这不就是半落碧的那块灵位灵牌?而霁欢甫一看到这灵牌,脑中蓦然出现诸多景象,画面飞絮而来。
是封渊大泽!这是一段往事的回忆!
入大荒的必经之地上,凭空而起一道无形之界。封渊大泽中的数万飞鸟,要么在飞旋之时触碰到结界边缘,而瞬时变成一股气流,要么坠入结界之中不知何去。而结界之内,甘旸就这样慢慢现出了身影,那些落入结界的斑斓飞鸟,在其身边一个接着一个地坠落,鸟羽飞舞犹如漫天大雪。
甘旸所在之处再无活物。
甘旸等了不多时,从北疆大荒方向,忽然一人急切而猛烈地撞入这结界之中,那人白发红发,衣衫破损,浑身是伤,那张脸望上来,正是大荒之上从雷电阵下逃脱之人。
然后二人不见,但结界所在之地,霁欢看得出那里留出了一个幻境的虚影,但幻境如何,却难以为知。
极界之内,是二人争吵之声。
“你失败了!还需得我耗费神元灵力来救你!”
甘旸将那人扔在了极界这棵巨大的不死树下,然后朝着她的脸一划,同霁欢一样的容颜便龟裂开来,一层枯槁的背后正是甘桪!
那个在无根山看起来弱小无力的女娃娃,槐愚仙君想着为她做菩提饼的桸聆!
而甘桪满眼不甘心,亦带着恨意看着甘旸,吐了一口血,道:“你无能,只能龟缩极界,穿行幻境,那些你我想了多年要做的事情,便只有我去!你救我,不是应该的吗?”
“但你冒着这样的风险,还是失败了!而且,你竟然……”甘旸低头捏着甘桪的下巴,手上力道几乎将已经伤痕累累的甘桪捏碎,他狠狠道,“用这样一张脸,你知道这是谁的脸!”
“哈哈哈哈”
甘桪的笑声亦是疯魔,同当初无根山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这不正好,一举两得!引线索毁灭末址之境,不才能将你放出来吗?哥哥!”甘桪伤重,被甘旸捏着下巴亦是扼住魂灵,但仍然继续道,“能让她为六界所弃,才能再回到你我身旁,哥哥,你难道不想吗?”
“但是,”甘旸一把将其甩了出去,“你失败了!”
“我失败了?”甘桪试图站起身来,但却没有任何力量,半幅身躯贴在一块巨石之上,只能转身朝着不死树艰难爬去,边爬边道,“我没有失败!人世毁灭,数重浊息通过末址,已经让我们更加强大,比起你这样的废物,我哪里失败了?”
甘桪好不容易爬到了原身周围,将手一把按在树根之上,无声的力量自树干向外而去,而后极界震动,无数恶灵催之生之。
“远远不够!”甘旸看着极界的变化,不屑说道。
“不够?”甘桪再次试图起身,这次似乎从树上汲取了些许力量,可以勉强撑着站起来,她猛地给了甘旸一个耳光,甘旸没有躲开,只是静静听她说道:“你个废人,我和你同源同根,同样寄生于她,但是,那些力量我得的更多,你不过是什么?不过是在幻境里往来,同阴沟里那些蛆虫,同极界之中的一个死物,同当初她没有来之前,又有何区别?”
甘旸思虑一瞬,阴狠着眼睛看向甘桪,手臂变成树枝,将本伤重的甘桪禁锢在大树之外的石山上。
“你干什么?”
“那些力量自然很好,但是,我,自身所有之力亦是无人能够匹敌!”甘旸看着甘桪的挣扎愈发癫狂,笑着继续道,“我是该谢谢你,我的好妹妹,你在末址之境带回的一个东西,一个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让我看到了一道希望,它亦唤醒了我神元之中最强大的部分,同你承袭于她的相同的部分!”
“是什么?”甘桪不羁的眼神忽而紧张起来。
“你用的最好的力量,在那些无名之界中翻云覆雨的力量,我的好妹妹,我们若是不是一胎双灵,不是一树双身,如果只有我自己,那才是……最好的!”
甘桪的眼神燃起了无尽的恐慌,拼着最后的一丝力量,将困住自己的那些根系猛地挣脱,又朝着那棵巨大的不死树而去,但就在即将触碰到它枝叶的一瞬,不死树往远处移动,周围瞬间燃起了熊熊业火。
“你的原身本体早不在这里了!无根山那才是你!”
甘旸踩着恶灵堆出的桥阶移了过去,看着在烈火之中怒吼惊叫的甘桪温声说道,“所以,极界只是我的,将来是我与她的。你刚才能从我的原身上采取的,那最后的力量,已经算我对你,带给我的那些,最后的报答。”
“你怎么敢?我们来自同一……”
“是啊,所以,我们要结束那些耻辱了。好妹妹,那雷电阵淬出的业火,尽情享用吧!”
燃之,炼之,化之。
霁欢眼中这幅画面的最后,是甘桪如朽木一般,化成了一颗带着火光的珠子,而后星辰化雨弥漫在珠子周围,将其凝冻成蓝色,入了甘旸的胸膛……
事已至此,霁欢能够迅速想明白这一切的阴谋联系,也将甘旸吸收甘桪一事的用途想清楚,但是,此时并不是想清这一切的时机。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她必须将这些告诉音楠。
上次见他隐约感觉音楠已有打算,但是这些针对九重天的打算,或许正是甘旸那些计划的一部分。
末址之境本就是甘旸要毁灭的,虽然,这里头的因果霁欢尚且一无所知。
可是,眼下自己仍无力动弹,霁欢只见甘旸这副模样,忽然锁了眉头,将手中流光之力倾出,再将自己的力量将流光之力合二为一,直向甘旸的手臂,而后准备离开此地。
甘旸看出其意图,无所谓自己已经断裂的一只手,只是慢慢又长了出来,看着正远去的霁欢道:“既然等你,便有完全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霁欢,我等了你这样久,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是的。
霁欢忽然停下开启极界之门的念头,转身相对。比起告诉音楠这些,她留在这里,直面他,消灭他,更好!
她不能走!
? ?所以无根山的桸聆救这样被烧死了,所以槐愚仙君所见枯木就是这个原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