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之后,已然到了夜深人静时分。这天夜里,温大娘将柯晓露送至客房休息。
虽说中午没能小憩片刻,真到了这客房,一时半会儿之间,柯晓露也没能够立刻入眠,她在寻思着:到了这一刻,今天的事情,也就差不多了吧?人说“日入而息”,多半也就是这样了。这样的一天,我似乎经历了不少,也留下了一些印象和感触。
如果要从寻访的角度看,我所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二十年,生命之中能够有多少个二十年呢?而另一方面,这二十年,尘世间又会有多少的沧桑变迁啊!当年,娘亲与叔母,也曾经重回此地,却没能见到什么;而我呢,我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啊!或许,事情真的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对于我来说,是想着尽一下孝道,求一个心安。至于能不能如愿以偿,就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够决定的了。
从温大娘的讲述来看,当年的那一场大洪水,真的已经把整个村庄连根拔去,抹了个一干二净。至于那些幸存者,由于当初不在现场,才有幸逃过这灭顶之灾。而目前我所见到的大朗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村子了。搬离了原址不说,就是人丁,也有所不同了。
傍晚时分,跟着温大娘走向村子的时候,我也大致看了一下,有好几十户人家。其中,有一部分,是从外地搬来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依然留下来的人们,自然也就会想着,如何把日子过下去。这,或许就是“上苍有好生之德”的另一次层含义了。
对于我来说,外祖父外祖母,素未谋面,就只能是留在记忆里了。
在这尘世间,天不遂人愿的事情,自然很多。不过,再怎么说,作为下一代,作为后辈,我们依然要好好地活着,甚至,要活得更好一些。
现如今的大朗村,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温大娘跟我说起过村里的一些防范之举,像挖沟筑坝什么的。自然,这一切,我只是听说,亲眼所见,还不算太多。不过,像温大娘这一家,也就是两个人而已,整个院落和屋子,却是颇有规模的。
不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家,也就是整个村子的缩影了。打仗之时,讲的是安营扎寨。而老百姓的人间烟火,就是安居乐业了。这温家大娘,甚至还想着多建一间屋子,作为客房。
穷乡僻壤,一年到头,会有多少客人呢?既然如此,这样的一间客房,依然出现了。这其中,自有深意吧?
本来,我也可以返回县城,到那家小客店,再住一晚的。只是,一说起此事,温大娘却有点不乐意了,当时,她这样说道:“柯姑娘,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这个小村子呢?”
我连忙摇摇头:“不,不会的!”
“那,那就是老妇人照料不周了?”她接着这样问道。
别看她自称老妇人,言辞之犀利,又何尝会输给世上那些能言善辩的须眉男子呢?
“大娘,你,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我好久都没吃得这么开心了……”我连忙辩解道。
“好吧,既然是这样,那就将就一晚吧?”温大娘这样说道。
我们那一带的人们,把受人恩惠、得到别人的好处,说成是“沾人情”。此外,又有“人情大过债”的说法。想想也是,一旦沾了人情,要想还清楚,就是很难的了。所以,有些人索性这样想,既然一开始就“欠债”了,索性就多欠一点。反正,以后还可以慢慢地偿还。
是啊,除非一开始我就不端那只碗。只是,一旦端起那只碗,喝下第一口鸡汤的时候,我就有点身不由己了。
当然,我也没必要把事情想象得那么严重。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样的一句话,就说得很清楚了。当然,这些回报,不一定就在眼前。礼尚往来,是较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作为当事人,你只要心存回报之心,以后的日子里,当别人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当让不让,感恩回报。
其实,温大娘不让我离开,多半还有这么一层考量:如果我执意要走,那么,作为主人,她肯定要让温朗东送一下我。如果真把我送回那小客店,他还得独自一人返回。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夜晚,黑灯瞎火的,这一来一回,没有一个时辰,多半是做不到的。因此,如果真是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我也只能留下来了。吃了别人的这一餐,那也就罢了,如果再让别人连夜相送,就有点不近情理了。凡事,不能只想着自己吧?
哦,还有,吃饭的时候,温大娘的目光,不时就在我和温朗东身上,转来转去的,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是啊,她家的公子,比我还大着两三岁,自然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昨天夜里,温朗东为什么不住店,只想着返回村子呢?不难想象,他只想着多攒下一点钱,以后会用得上。
温大娘对儿子的管教,不可谓不严吧?说得再直白一点,她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及早娶亲,以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当年,在那场大洪水之中,郎东他爹,没了影踪。接下来,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温大娘想得最多的,最初就是,如何将儿子养大成人。而这几年,这第一步,算是做到了。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那么,我会不会就是第一个进入温大娘眼里的那个人呢?
这种话,当然是不便开口询问的。而温大娘那边,自然也不好马上提及。毕竟,双方都是第一次见面,不便于草率开口。或许,这才是我迟迟未能入眠的真正原因吧?
到了一个陌生之处,还不太习惯,一时难以成眠,也不足为奇。
那么,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应该就是,明天上午,我是不是就马上就返回县城,然后就是踏上归途。只是,如果真是这样,这一趟,就显得有点匆忙了吧?别的且不说,我家大姐晓风,当初,一出去就是数十天。而且,就算是想家了,也不是马上就赶回来,而是让那个袁护卫,先带了一封家信回来。
有时候,我也不禁这样想,此前的十多年,自己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没有什么想法,没有什么主见,也想不起要做点什么。直到袁护卫带那封信回来,我才隐隐约约地觉得,原来,这人生,没必要弄得那么单调乏味的,一眼就能够看到头的事情,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
每一天醒来,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事情,是不是有点无聊了呢?
这样的一个夜晚,对于我来说,其实就是某种全新的感受吧?首先,我是一个人独自外出。其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有意无意之中,我决定留宿一宿。当然,再决定留下来之前,刚刚过去不久的晚餐,对于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
仔细想来,在这柯家七姐妹之中,我算是排在第五的吧?大致上算一下,寻常人家,一般的姑娘家,大多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本身,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换句话说,自己脚下所走的那条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这样的人生,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吧?至少,既然别人都安排好了,你就照办,你就心安理得地走下去,没必要劳神伤脑筋。然而,那样的一幕幕,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了。至于我们柯家,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了。
以前,寻思起其中的缘故,我总习惯于从大姐晓风算起。其实,这种想法,未必就切合实际吧?我的娘亲和叔母,她们真的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她们流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全然是身不由己的。由此说来,做人就是要审时度势,不要过于迂腐呆板。
当然,一开始,她们还是想着,这终身大事嘛,还是要慎重一点的。于是,脱险获救之后,她们就想着,要回到这大朗村,先看一下情况再说。然而,现实的情形却是,她们回到这村子里,整个村子都荡然无存了。在这种时候,征询父母的意见,又从何说起呢?无可奈何之下,她们只能强忍着悲痛,返回自己的出发之地了。从这件事情来看,在一些时候,如果实在没办法,那也只能是从权了。
或许,一开始,她们也预想不到,二十年后,类似的事情,也在接二连三地上演着。开了这样一个好头的,就是我的大姐姐柯晓风了。当初,晓风有意要外出的时候,她心中真正所想的,又是什么呢?首先,她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应该由自己来做主!至于别人怎么说,别人怎样想,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脚下的路,凭什么要有别人来决定?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为什么要看别人的脸色?如果不走到外面去,就只能听凭别人来安排了。
由此看来,那样一个暮春的上午,晓风姐姐所走出的那一步,走向驿站口的那一步,着实很重要。晓雨姐姐呢,她与袁护卫相识,看似有点偶然。然而,如果没有晓风姐姐的外出,袁护卫又怎么可能送回这样的一封信呢?不难想象,迈出关键的一步之后,接下来的一些事情,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
至于晨雪和晨霜,她们想着要到渡口去,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吧?到渡口那边进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回到渡口这边之后,她们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随即返回家里呢?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她们有着某种预感,或者说,她们已经想到了,会有一些事情,即将上演?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们的自主意识,跟晓风姐姐也差不多的吧?或者说,也受到了晓风姐姐的影响?
当然,到目前为止,晨雪姐姐下落不明,因此,有意外出,也不一定就会顺心如意。然而,对于她们当初的选择,我还是颇为欣赏的。如果不是这样,待在家里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这样一趟呢?
那么,到目前为止,我后悔了吗?
不,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
别的且不说,如果不曾外出,一路上的这一幕幕,待在家里的话,我能够想象吗?待在家里,眼前的一切,太寻常不过的了。就是心中那些思绪,也会想抬眼就能见到的群山一样,没什么变化,没什么新意。由此看来,我选择外出,走这样一趟,其实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前面几个姐姐的所作所为,对于我来说,大体上还是值得肯定的。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只晓得照搬。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对于未来,对于一些可能的情形,我还是有所考虑的。
这样的一个夜晚,毕竟不同于以往,于是,要想即刻酣然入梦,那倒是不现实的了。别人所走过的路,你尽可以翻来覆去地想上一些时候,不过,自己的路要怎样走,还得由自己来拿主意。
到目前为止,事情办得怎样了呢?
从寻访的角度来说,既然找不到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而且,通过温大娘的讲述,我已经意识到,当年,面对着那样的一种天灾,作为一个人,确实是有点有心无力的了。温大娘作为当年那次洪灾的幸存者,痛定思痛,她已经想通了。至于我,我还能够再说什么呢?有些事情,不是个人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确实是不能强求的。民间有“听天由命”的说法,看似有点消沉,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和那一句“尽人事而听天命”,似乎也有这类似之处……
更何况,我此次出行,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顺带寻访一下晨雪姐姐的下落……
这样的一件事情,尽管也未必就能够完成,不过,似乎也没必要马上就回去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