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宿舍盘桓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寂静的午夜,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交织回荡。壁灯上的烛焰闪烁,缭绕出松脂呛人的烟气,却将两人的身影于潮湿的石壁点亮。
艾萨克知道,等两人回了屋,云魏就会礼貌地与他道别。
然后等待他的,又是一个寂寞、冰凉的漫漫长夜。
薄薄的一墙之隔,却比圣莫里蒂山峰永冻的风雪壁障,更加难以让人逾越。
望着云魏单薄的背影,就非常突然的,从他的胸膛中涌动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这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心底,对契主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感之后,在持续三天不断循环反复的自我批驳之下,依然澎湃溢出的情感所最终酿成的烈酒。
汹涌激烈,清冽割喉。
却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一往无前,破釜沉舟。
他的身体叫嚣着要与契主亲近,或许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魂灵。
他里里外外都渴望着云魏。
想要与对方抵掌而谈,坦诚相对。
想要与对方抵足而眠,融入骨血。
但此刻的他像藏在了一个言不由衷的外壳里。躲在壳子里的他听见,自己正在这样提议道:
“云,要不要一起去泡个澡?”
低沉的声调打破了默剧的单调,犹如提琴悠长的余韵,搅动了无言的夜色。
声线在他刻意地控制之下,较平常略显一些低沉。语气却很轻松自然,就像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即兴邀约。
只有艾萨克自己知道,他连尾音都带着一丝害怕期望落空的颤抖。
他害怕云魏的拒绝。
但他偏偏却要伪装成光明正大、满不在乎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契主。
只见对方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停下了脚步,对方转身回眸,站在台阶的最顶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提议。
与那日醉酒后的迷离截然不同,此刻他契主凝望的眼神,才是那一如既往的风格。
冷静,内敛,犹如一池寒潭,深不见底。
眸光交汇的刹那,艾萨克从里面看到了很多情绪,有他能看明白的,也有他读不懂的。
这让他愈发紧张,似乎对方凉薄的红唇中将要吐露出刀尖,直接宣告他的死刑。
而就在这雷霆万钧的瞬间,艾萨克却突然福至心灵。
他无师自通地耷拉下了眉眼,右手成爪,捂在自己的胸前,只是低声道:“这里,有些疼。”
说完这句话,艾萨克又在内心中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但他又知道,也唯有如此,他才能从此刻逆风的窘境里翻身。
他的内心里像是蛰伏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凶兽,难以餍足,却偏偏得寸进尺,食髓知味。
果不其然,他的契主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怔愣了片刻。只见那轻抿的薄唇微动,却仿佛咽回了亟待说出口的推辞,转而垂眸道:“走吧,去浴池。”
然后就率先朝着会客大厅的另一侧走去。
在会客大厅远离宿舍的另一侧,正是公用的浴池与盥洗室。
得逞的艾萨克,内心却并没未升起多少如愿以偿的欣喜,他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那远去的身影良久,才缓缓迈步跟了上去。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母,那是在第二皇朝唯一的一位在位时就被冠以『大帝』称号的贤明君主。
杀伐果断,英明神武。
那是他刚成年不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打心底轻视爱情这种多余的情感,认为爱情不过是影响他剑技进步的无用之物。
他拒绝了所有安排下来的交际舞会,只是整日沉溺在皇家的练武场里,刀剑为伍,挥汗如雨。
于是他被祖母宣召前去御前听训。
端坐在壁炉旁的女皇像所有的长辈一样慈祥,但与他相似的烟灰色眼眸却凌厉严肃,神采非常。
她不会在艾萨克拒绝无意义的社交这件事上进行批驳,泰穆布朗奇家族本来就已经是诸元大陆最尊贵的血脉了,有恣意妄为的底气。
但她就是看不惯孙子轻视爱情的态度!这种轻敌的姿态,以后绝对是要吃苦头的!
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艾萨克,谁跟你说谈恋爱是过家家的?爱情明明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败者没有资格获得爱神的垂青,唯有胜者可以品尝甜美的硕果。”
“你必须披荆斩棘地不断向前,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在泥泞中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爬起。”
“直至干掉你的情敌,直至干掉懦弱的自己,百折不挠,视死如归!”
“瞧你那神色,可不要不服气噢。你还年轻,等你以后遇到你喜欢的人了,你就会想起祖母今天对你说的话来了。”
彼时的他,骄傲自恃,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隐隐觉出几分味道来了。
这味道又酸又涩,愈发上头。
若是在原地踌躇不前,他是没法获得胜利的。
艾萨克想,他的确是喜欢云魏的。
但他会在尊重对方想法的基础上,一点点地攻城掠地,直到彻底赢下这场战斗。
……
学院宿舍的每层楼都有三个彼此独立的大浴池,花岗岩砌成的浴池近十平方,供两个人泡澡绰绰有余。
云魏现在正站在浴池边的更衣室里,神色复杂。
他本来应该直接拒绝的。
但一看到艾萨克那委屈巴巴的模样,他竟然立刻就心软了。最离谱的就是,他的身体比他的内心反应还要迅捷,嘴巴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应下了对方的邀约。
但现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理智又逐渐占了上风。
要跟一个疑似直男的同性一起泡澡,坦诚相对,本来就已经足够越过他的安全边界。
对方还是自己默默暗恋的对象……
云魏整个人都有些凌乱,凌乱到他想拔腿逃跑。
他甚至开始思考,要不然直接施展一个『云雾术』算了。
“云,你可以脱衣服过来了,我马上就把水放好。”浴池那头传来艾萨克的声音,打断了他愈发荒谬的思绪。
云魏垂眸看了过去。
只见艾萨克正背对着他,半蹲在浴池的石阶上,用『焚净术』仔细地将浴池清理干净。之后只要朝浴池边的魔晶内注入魔力,很快就能放好一池热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又是那雄伟性感的倒三角身材,而在三角收束之处,连那紧窄的臀部也显得挺翘有力。
就感觉像对方的眉眼一样坚毅,充满持久的耐力。
云魏连忙移开视线。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云,你要哪一种味道的浴盐?”艾萨克依然在那头不依不饶地追问,“有牛奶的、海盐的、玫瑰的、红酒的……”
云魏第一次发觉自己的从者如此唠叨。
像个话痨。
“云?”
“嗯,都、都可以。”觉察到对方似乎正扭头看着他,云魏强迫自己淡定地转过头去,勇敢地与对方对视,“就要牛奶的吧。”
感觉听上去要浓一点,不至于太过清澈。
他哪里知道。他又没用过浴盐。
还好对方锋利的眉眼这次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就转过身去开始朝浴池边上的魔晶注入魔力。
云魏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只觉自己此刻脸颊滚烫。
趁着这个功夫,云魏拿出他三辈子加起来最快的速度,迅速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掉收好。又拿出一条浴巾,把自己下半身仔仔细细地遮挡好。
他深呼了一口气,再次在内心无比严厉地告诫自己道:
云魏啊云魏,一会儿不许乱瞧乱看。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这只是同学兼室友之间,很正常的一次社交活动。
他心底明白,此时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像是跟命运贷了一笔欠款,迟早需要偿还。
他难以想象,当他对艾萨克出柜的那一天,对方回想起今日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会有多么的暴怒与难堪。
这个世界还没有发明出拖鞋这样的鞋具,好在浴室的地面贴了精致的马赛克瓷砖,格外防滑。
云魏赤脚踩在地上,平视着前方,目不转睛地朝着浴池的方向走过去。
他只觉得他现在走的每一步,就像童话中海的女儿在甲板上走向人之国的王子一样,踩在痛彻心扉的刀尖。
好在艾萨克没有回头,他正挽起袖口,用手在乳白色的池水中不断搅动,翻涌出不少纯白松软的泡沫。
云魏走到对方的身旁时,只觉自己的腿脚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连忙蹲身,坐在浴池的台阶上,然后轻缓地从浴池边缘滑入池水当中。
当肩部以下都被温热的池水隐没,云魏总算松了口气。
添加了浴盐的池水奶香扑鼻,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浸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令人身心放松。
“水温怎么样?”艾萨克细心地问道。此刻他正单膝跪地,蹲在浴池的石阶上,一瞬不眨地盯着契主嫣红的耳垂。
“还可以。”云魏淡淡地说道,此时依然还是夏末的季节,并不会觉得寒凉,反而因为浴室内密封的环境,显得些许燥热。
“那就好,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艾萨克贪婪地再次看了背对着他的契主一眼,快步向更衣室走去。
“……”等他干嘛。
云魏用手舀了瓢水,扑在自己的脸上。
不行了。
果然这水温,还是有些太高了。
……
云魏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只觉光阴漫长。
随着艾萨克也跟着进入到浴池,大量牛奶似的池水从边缘处满溢而出,潺潺地泄入一旁的溢流渠中。
池水荡漾,水波轻扬,云魏顿时也觉得自己在浮力的作用下,随着池水起伏漂荡。
艾萨克果然太大只了。他这样想道。
可在余光里,他却看到对方偏偏还要涉水到他的对面,面对面地朝着他坐下。
于是云魏索性垂下眼眸,只睨着那涟漪不休的水面,装作是在浴池里认真放松。
偏偏坐在对面的艾萨克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他听见对方大大咧咧地要求道:“云,来聊会儿天。”
这次艾萨克没有故作低沉,恢复成了他原本的声线,清亮干净,却偏偏带着一点点慵懒,又是那种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感觉,对云魏来说实在太过犯规。
始于皮囊的crush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吧,艾萨克不光长相正好踩在他的审美点上,也不止于那充满雄性力量的体魄,可以轻而易举地勾动他深埋在心底的欲望。
对方甚至就连声线都是他最喜欢的类型,阳光清澈,类似他最钟爱的海浪与太阳。
哪怕光是听见对方的声音,云魏都在心跳加速。
可他只能被动地逃离。
于是他闭着眼,只是拖长了声音道:“不想聊,我困——”
话音未落,浴池里倏然间溅起了水声,即使闭着眼,云魏也感受到了对面人的靠近。
他惶急地睁开眼,却又撞进了艾萨克的眼眸里。
没想到对方仅在刚刚的一个瞬间,已经径直来到了他的身前,两条有力的臂膊纹丝不动地撑在他耳侧的浴池石台,此刻正低头凝视着他。
烟灰色的眼睛分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云魏却从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少了几分忧郁与温柔,多了几分霸道与威胁。
对方将他牢牢地困在双臂之间,紧窄的一隅里。
他被迫微仰着头,手足无措地同对方相视。
只一个刹那间的交锋后,他便败下阵来,丢盔弃甲。
避开对方危险的眼神,视线情不自禁地向下躲闪,云魏只能看见对方竖直笔挺的鼻梁、性感丰润的薄唇与粗犷大方的喉结。
浴室的天花板上荡漾着浅碧的波浪纹路,这是由倾泻的温柔月华所亲手涂抹的粼粼温柔。
如果此刻是在梦里,云魏想,他该阖上双眼,迎上对方的唇,在月华与水雾的见证下,烙印下轻柔的一吻。
但他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是置身于梦中。
再浪漫的长夜亦会终结,他依然要迎接拂晓的晨光。
于是他伸出左掌,堪堪地抵在了艾萨克赤裸的胸膛之上,在这咫尺方寸的距离里,清晰地划出了二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方的发丝被温水浸透,此刻正贴在饱满的额头,就像淋了雨的大狗。云魏不敢去看艾萨克此刻的模样。
他只是垂下眼眸,轻声问道:“艾萨克,你刚刚说,是哪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