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四年三月,叶法善天师带着石清,再次回到括州松阳。
处理姐姐的后事,整修先人庐墓,并请以词翰名世的括州刺史李邕、着名的隶书名家韩择木,为先祖叶有道、先父叶慧明撰写碑文。
李隆基保留了尊师的爵位,对其先祖和先父另行封赠。
追赠他的祖父叶国重为有道先生;父亲叶慧明法师为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歙州刺史,官从三品。
松阳叶氏一族,三代道士,均受到朝廷的封赐进爵,在整个中国道教史上,独一无二,连道教鼻祖张道陵天师也望尘莫及。
这天,风和日丽,叶法善天师和石清回到松阳卯山祖宅,查看淳和观的建设进度。
进入瑞应古里,远远看见一座气魄宏伟,严整开朗的道观,从叶氏旧宅的地基上拔地而起。
淳和观背依卯山,前临松荫溪。
道观内,九座白壁黑瓦的大殿依次排列,琉璃屋顶举折和缓,四翼舒展,柱、额、梁、枋均刷了丹红色,衬以白壁,显得庄重大方。
大殿基本已经竣工,几位匠人正在堆砌山门和围墙。
歇山重檐下,两位画师立在两丈多高的竹木架上,为额柱描金绘彩。
石清正看着画师们一笔一画,精心勾绘着六瓣宝相花饰。
忽见几个梓人抬着一块蒙着大红绸子的匾额前来。
领头的梓人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行了个叉手礼,道:“越国公,这块御题的匾额制作好了,请您过目一下。”
叶法善天师伸手掀起绸子,抚摸着花梨木匾额上“淳和仙府”四个髹金大字。
“开元神武皇帝的章草,是如此的潇洒俊逸,既得二王的清劲灵动,也有太宗皇帝的挺拔骨力,从此以后,他的墨宝就留在括州大地上了。”
“开元神武皇帝善骑射,通音律,工书法,的确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皇帝!”梓人跟着赞了一句,“越国公恩开五君,名动四国,陛下才会赐字纪德。这块匾额,是否马上挂到门楣上?”
“不急,等到画师把彩画画完,干透了,再挂上也不迟。”
梓人回了一句“是”,指挥众人抬着沉重的匾额进入淳和观。
画师已将宝相花饰的最后一块颜色填好。七彩额柱,在白壁黑瓦的衬托下,泛着鲜艳夺目的光彩。
石清赞道:“师父,淳和观虽说不及长安景龙观奢华,但布局严谨,沉稳大气,在括州也算是规模极大的道观。”
叶法善天师移步走入淳和观。
边走边道:“师姑仙逝后,师父在括州除了一些远亲,再无可以牵挂的亲人。舍宅为观,并非要添辉门庭,扬名百世,师父只想在千秋之后,有人继续替我宣扬上清茅山大法。”
石清紧跟其后。
“师父考虑得十分周全。松阳上清符箓派弟子,大多火居在家。两观落成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行道场所。”
“成为驻观道士,才能更好地行黄老、符箓之术,为当地百姓服务。”
“不知括苍全塘口的宣阳观,建设得如何了?”
“括州刺史李邕说,宣阳观堂殿已经结顶,设立了三清、三茅真君塑像,宣阳钟亦已铸成,进度应该比淳和观还快了一些。”
“石清相信,在师父的感召下,淳和观和宣和观,都会成为名动江南的道观。”
“松阳和青田相距不远,石清,你是否想回家省亲,探望一下长辈?师父可以准你几天假期。”
“师父,弟子的父母原本是青田石雕艺人,在我三岁那年,他们生病去世了。如今,我孑然一身,唯有师父是至亲,不想回去青田!”
叶法善天师听了他的话,不禁停下了脚步。
石清说,唯有师父是至亲,他何尝不是一样,身边只剩下石清一个至亲?
“如果师父归天了,你将何去何从?”
“师父是人间真神仙,怎么可能会死呢?”石清怅望着师父宽阔的肩背。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师父走了,自己该怎么办。
“哪有什么真神仙,谁都有告别人间的那一天!”
石清撇了撇嘴角,道:“澄怀师兄为国修史,子虚师兄和云鹿妹妹归隐江南。我身无所长,如果师父真的归天了,只能回到青田,以雕刻为生。”
“我们师徒一场,不管何时分别,都是缘分所致……”
“师父不会死的!”石清倔强地说道。
“为师有一句嘱咐,希望你切记!”叶法善天师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心怀淡泊之志,方能超于物累。师父希望,将来,你不要涉足官场,不要向陛下求官!”
“石清并不是做官的料,不想涉足官场!”他郑重地一颔首。
“师父归天了,你就回到青田,继续琢磨你喜欢的石头吧。叶落归根,无荣于世,求一生平安之福,但不要忘记,玄门弟子的本心之善,继续替师父行道天下!”
石清觉得师父好像在交代后事。
两观即将落成,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师父却如此严肃,嘱咐起了身后事,不免叫人沮丧。
他左看右看,一指前方,道:“师父您看,三清殿后,匠人们正在塑造三清和三茅真君的金身,我们去看看!”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石清有没有把他的嘱咐放在心里,又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师徒俩一前一后,往前走去。
六月,江南已经入夏,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等不及两观完全竣工,叶法善天师将诸事都交代给了远房侄子叶仲容和叶元瓘,带着石清先行返回长安。
乌翎降落在景龙观前。
正是日薄西山之时,最后一缕余晖横扫观前,把两尊镇观石狮子的剪影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内侍省的寺人正焦急等在景龙观的大殿门口。
听到一声鹤鸣,急忙奔跑过来。
见到叶法善天师,却嗫嚅难言,抹起了泪水。
“你是哪一宫的寺人?是否有事需要贫道帮忙?”叶法善天师道。
“越国公,太上皇病染膏肓,命若悬丝,尚药局的奉御已经束手无策!”两行泪水闪着金色的光泽,在寺人的脸上肆意纵横。
“怎么如此严重了?”
“开元神武皇帝命小人在景龙观门口等着您,请您立刻进宫一趟,太上皇吊着一口气,就为了见您一面!”
叶法善天师倒吸了一口冷气,急火火地向太极宫奔去。
刚刚步入百福殿,便看见几棵合欢树,浓荫遮天蔽日,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
两角硕大的斗拱,出檐深远。朵朵合欢吐霞,在微合的暮色中撒下一庭绯红的柔光。
瑞气祥云下的百福殿内,却笼罩着一片惨淡悲凉的气氛。
檐下,寺人们垂首而立,还有人在低声暗泣。
帷帘依次掀起,叶法善天师疾步走入寝殿。
王皇后、嫔妃、太子、诸王和朝廷大臣,齐跪在荧荧灯火中,谁也不敢抬头。
李隆基凄入肝脾,沉默地坐在太上皇的身边。
叶法善天师强忍着悲痛,走到李旦榻前。
只见他睁着一双憔悴而朦胧的双眼,悲凉地望着窗外的合欢树。
听见脚步声,李旦微微转头,嘴里虚弱地吐出几个字:“越国公,终于回来了!”
叶法善天师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手腕。
他的指尖急切地寻找着李旦的脉搏,却怎么也摸不到那铿锵有力的跳跃,偶尔才能捕捉到奄奄一跳。
“朕砥砺沉浮,半世孤独。今日,即将去见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我们终于要团圆了!越国公,你为朕感到高兴吗?”
退位四年,李旦吃了四年的汤药,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昔日丰润的双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离去,或许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但丧失姐姐的痛,还深深缠绕于叶法善天师的心头,今日,又要面临一场生死诀别。
“太上皇久居武韦乱世,从容自处,立下安唐之功,卒成贤君之名,其中的艰辛,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上天如此残忍,既不赐福与您,也不赐寿与您,臣等哀乎痛哉,不忍与您诀别!”
“乱世之中,得以善终,已是天大的福气。”李旦虚弱地闭上眼睛,“朕是中材之主,全因三郎有大功,而推尊于父,所以,跟着得了一个贤君之名。”
“不! 臣和陛下都舍不得您离开,大唐百姓,也舍不得您!”叶法善天师哽咽道。
“大唐正蓬勃兴起,本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但还有一事,朕放心不下!”
“太上皇但说无妨,臣一定替您办成!”
“长寿二年,圣帝天后掌政,将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秘密处死,埋在洛阳紫微城中,至今未能找到遗骸……”
李旦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低沉,低到几乎无法听见。
叶法善天师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
“虽然设陵设庙,但她们躺在冰冷的紫微城下,沉睡了整整二十三年。每一天,朕无不痛心疾首。希望越国公能寻回遗骸,让她们陪在身边,朕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臣一定办成!一定!一定!”
叶法善天师泪流满面,紧紧捧握着李旦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想把这双冰凉的手捂热。
李隆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予和尊师一定会尽力迎回两位皇太后的!”
两滴热泪,从李旦紧闭着的眼角泌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边。
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温热,很快就散发殆尽了。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日,李旦在太极宫百福殿驾崩,享年五十五岁。
百福殿前,合欢陨落似雨,胭脂霞光泣血。
高力士痛哭流涕,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太上皇驾崩了!”
叶法善天师和李隆基庄严地跽跪下来,师徒俩抱头痛哭。身后,亦是哀声一片。
李隆基下诏,追谥李旦为大圣真皇帝。遵叶法善天师的意见,为其上庙号为睿宗。
灵柩停在太极宫太极殿,等待着两位皇太后的归来。
一边命礼部准备国丧事宜,一边命叶法善师徒马不停蹄地赶赴东都洛阳,寻找两位皇太后的遗骸。
太常寺太常博士陈贞节和苏献上表,大唐太庙的七室已满,中宗皇帝有中兴之功而无后, 如殷之阳甲,应出为别庙。
空出来的位置祔睿宗皇帝的神主,以继高宗天皇大帝。
陈贞节又奏请将昭成顺圣皇太后的牌位也迁进太庙,配祔睿宗皇帝,仪坤庙独供肃明皇太后的神主。
经过思虑,李隆基批准了他们的请求。在太庙以西另设一个庙堂,将中宗皇帝的神主迁了出来。
国丧当前,李隆基不能停止对东突厥的警戒和防御。
开元三年秋后,阿史那默啜多次发兵北上,疯狂地镇压铁勒部落的叛变。
九姓大溃,人畜多死。思结部落都督磨散等人归降大唐,九姓大酋阿布思也被默啜击败,率众来降。
漠北诸部的向背,正是东突厥兴亡的先兆。
他们投奔大唐王朝,不仅加剧了东突厥汗国分崩离析的速度,也促成了以大唐为首的反突厥联盟。
李隆基与姚崇等诸臣都敏锐地感觉到,进攻阿史那默啜的大好机会来了。
经过多次庭议,他决定,联合九姓铁勒南北夹击东突厥。
大唐朝廷发布了《命薛讷等与九姓铁勒共伐默啜制》。
以凉州大总管薛讷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太仆卿吕延祚、灵州刺史杜宾客为副,共同出兵,讨伐阿史那默啜。
开元四年六月,九姓铁勒拔野古部落在独洛河与阿史那默啜发生大战,拔野古大败。
阿史那默啜恃胜而骄,得意洋洋地返回突厥牙帐。
渡过独洛河不久,有一片茂密的柳树林。一到夏日,漠北草原上,这样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随处可见。
坐在马背上,凉风吹起阿史那默啜下颌上那缕花白的胡子,跟在左右的武卒,偶尔会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咕的低哼。
极目远眺,天空很低很低,似乎就挂在眼前。风卷云波,不断地变幻着模样。
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一边低头啃食青草,一边悠闲地往前走着。
上了年纪,阿史那默啜的体力,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充沛旺盛。他感到有些困乏,下令就地歇息。
跳下马背,卸去笨重的盔甲、兵器,靠着一棵柳树便沉沉睡去了。
谁也不曾想到,柳林里暗藏着一名叫颉质略的拔野古游骑。
拔野古部落刚刚被阿史那默啜血洗,全军溃散,颉质略逃亡到此,正独自在柳林中歇脚。
看到仇人出现,颉质略气红了双眼,手执利刃,从柳林中一跃而出,一刀将毫无防备的阿史那默啜刺死。
屡寇大唐二十多年,为害颇甚的草原魔头,死在了曾经屠杀过的无名小卒的手中,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结局!
他的首级送至长安,悬挂在皇城门外,为刚刚驾崩的睿宗皇帝献上了一份大祭礼,也为举国哀痛中的大唐王朝带来了一丝慰藉。
随后,阿史那默啜的儿子拓西可汗阿史那匐俱继位,号曰移涅可汗。
九姓铁勒中的拔野古、回纥、同罗、白霫、仆固五个部落一起归附了大唐,安置在并州以北。颉质略被提拔为拔野古都督。
失去依靠的契丹和奚族,也不得不归顺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