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连年居于洛阳,不知为何,近年来总爱提起一些长安往事。
自从有了归政于唐的想法,长安就像故土一般,频频出现在她的心里、梦里、话语里。
某日,她突然在朝堂上提出,想回到关中看看。
老臣们顿时明白了,高宗天皇大帝驾崩以后,女皇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她是真的想念长安了。
大足元年十月三日,女皇带领太子、诸王、皇子和百官向西行去,路上走了十九日,终于抵达关中。
途中,她豁然开悟,觉得成州大狱出现佛迹是个天大的笑话,天子大驾刚刚进入长安城,就宣布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这既是此次长安之行的纪念,也表达了天下已长治久安的欣喜。
回到久别的大明宫,女皇不顾舟车劳顿,拉着上官婉儿,拄着龙杖,从含元殿的龙尾道开始,仔仔细细把各处宫殿都走了一遍。
大明宫,承载了她全部的青春记忆。回到这里,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年代。
离开二十余年,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堂皇富丽、巍峨肃立。
外朝含元殿,左翔鸾,右栖凤,重檐庑殿雕梁画栋,气象森严,高高耸立于三层台基之上。
眇眇之身,立在檐下,何其微小。
这里是举行国家大朝贺的地方。每逢元正、冬至,高宗天皇大帝也会光临此殿,宫悬鼓吹,车辂舆辇,曲直华盖,警跸侍卫。
遥想当年,万国衣冠,堂堂之阵,气势威武地跪拜在含元殿的丹墀前,共同朝参大唐天子。
正是在这里,高宗天皇大帝册封她为大唐皇后,亲手给她戴上了紫金翟凤珠冠。
中朝宣政殿,在含元殿的北面,歇山重檐,雕梁绣柱,庄严恢宏,是高宗天皇大帝日常听政之处,也是她首次垂帘听政,代行国事的地方。
贵为大唐天后的她,在此舌战群臣,积极推行她的《建言十二事》,为大唐繁荣提出了全局性的政治主张,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和百姓的支持。
大唐边防,由进攻转为防守,国家的重心全面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在这里,高宗天皇大帝签发了攻占平壤,覆灭高句丽的战书;下发了破西突厥,设置昆陵、蒙池都护府的敕旨。
在这里,他彻夜召集长孙无忌、李积等老臣,逐条逐句修订《永徽律》,撰成三十卷的《唐律疏议》颁行天下,大唐全面进入了严苛的法治时代。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
只有高宗天皇大帝坐过的楠木髹金云龙龙榻,依然静静地摆放在华丽的大殿上。
女皇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芥黄色织锦坐垫上的曲花龙纹。
故人的余温早已散去,丝绸特有的微凉,从她的指尖缓缓传递到心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
“您走了十八年了,却从来没有出现在朕的梦中。”女皇泫然恸哭起来。
上官婉儿哀声道:“陛下,高宗天皇大帝的陵寝在长安,您在洛阳,他怎能出现在您的梦中呢?”
“大唐江山,朕帮您管得好好的,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朕感到十分疲累,只想把江山还给孩子们。如果哪天,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请莫责怪朕当年的任性!”
上官婉儿默默地退到帷帘之后。
这么多年,女皇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沉重的江山社稷,内心堆积了多少沧桑和烦忧。她一人流泪,才换来了大周三千七百一十四万百姓的欢颜。
哭够了,她还是那个鞭笞天下,威震四海的女皇。
在龙榻上坐了许久,女皇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上官婉儿扶着她缓缓走出宣政殿。
年幼的李弘和李贤,蓦然从她们面前跑过,天真烂漫地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直往紫宸殿的方向跑去。
这是梦幻,还是自己眼花了?女皇揉了揉眼睛,不,那两个身影太熟悉了,他们分明就是李弘和李贤!
女皇执意不要上官婉儿搀扶,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去一看究竟。
鸠首盘龙手杖急促地敲击着大明宫的广场,声声清脆。
内朝紫宸殿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寝宫。有重要的国事,大臣们也会被皇帝请到这里召对、问政。
在这里,他被迫下旨,将太子李贤废为庶人。
踏进紫宸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黼扆、蹑席、熏炉、香案、铜龟、铜鹤,像往常一样陈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还是熟悉的青榄香。
大殿内空空荡荡,不见李弘和李贤的身影。女皇急得大叫起来:“弘儿、贤儿,你们在哪里?等等阿娘!”
没有人回答她。
紫宸殿的大门洞开着。女皇一抬头,看见远处的太液池蓬莱岛上,两个顽劣的孩子,爬上了重峦叠嶂的假山。
过去,李弘和李贤总是喜欢探索这些险峻之处。她和高宗天皇大帝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嬉戏游乐。
女皇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影,都是假象。
她能看见孩子们,却再也触摸不到他们,感受不到他们的体温。
女皇伤心失落地走出紫宸殿,一边走,一边摘下头上的垂珠冕旒,泪下沾襟:“此时此刻,朕才明白,人间有很多东西,比皇位重要多了!”
身后,传来了上官婉儿的低声抽泣。
女皇怔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将她搂入怀中。
大明宫,不仅是见证她走向权力巅峰的地方,也上官婉儿抛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地方。
自从调露二年,李贤被废为庶人,客死巴州,她再也没有寄情过谁。昨日的爱恨情仇,都深深地埋葬在三寸心房里。
“婉儿,你恨过朕吗?朕杀死了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也杀死了你最心仪的男子。你可曾想过,要为他们报仇?”
上官婉儿涕泗涟洏,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想过,真的想过,婉儿有无数个机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那你为何从来不动手呢?”
“陛下是垂范百世的伟大帝王,日月经天,江海带地,都不足与您相比!在您身边,婉儿见识了您杰出的政治才华和治国谋略,心中只有深深的敬佩!”
女皇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她。
“帝王冷酷无情,是迫于残酷现实的需要。朕身居九五尊位,不配拥有一丝一毫的柔情。当权力与情感发生冲突的时候,舍情感而取权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上官婉儿是孤寂的,女皇也是孤寂的。
身为帝王,如果忍受不了孤寂,一旦多情,就容易意气用事,会影响判断的正确性,也会影响决策的公平性。她对张氏兄弟的宠爱就是如此。
“所以,婉儿恨您,也理解您,更敬佩您!”
女皇欣慰地笑了,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水。
她很高兴,上官婉儿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你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大周百姓都知道,朕有一个文采斐然的巾帼宰相,名唤上官婉儿。你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大周,朕不会亏待你,一定会为你寻一个好归宿的!”
上官婉儿哭得更伤心了。
隐忍了半生的泪水,打湿了女皇襢衣上那朵硕大的手刺牡丹。
抬望浩瀚宇宙,七曜闪烁,时间在风光中静止。
银河横空之下,孤寂缀满了天地。二十八星宿依旧在大明宫上空不断地运行,日夜不息,风雨不歇。
此刻,除了怜悯,你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们的心情了。
武轮父子也随帝驾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女皇将长安东市附近,位于隆庆坊的几座府邸,赐给相王诸子居住,长安百姓称之为五王宅。
十六岁的临淄郡王武隆基第一次回到长安,一切都很新鲜。
最开心的是,他与寿春郡王武成器、衡阳郡王武成义、巴陵郡王武隆范、彭城郡王武隆业仍然能够同住一坊,侧耳便可听到诸王府里的乐声。
兄弟们每天相约见面,同榻宴饮、击球斗鸡、投壶猜枚,或者到长安郊外狩猎,天天不断。
彼此之间十分友爱,毫无隔阂。
这天傍晚,暮色低垂,冷风侵肌,武隆基正欲出门,找兄弟们围炉饮酒,远远看见武轮正从大门外走进来。
最近,他很害怕见到父亲。因为武轮开口闭口就会督促他与王菱成婚。
武隆基蜷缩着身子,想贴着墙根悄悄走掉。
武轮早已看到他,拦住了去路。“三郎,你去哪里?见到父王,为何如此无礼?”
他仰头憨笑起来:“父王,不好意思,刚才没见到您!”
武轮阴沉着脸,像冬日里早早就暗下来的天色。
“今日,不是父王要来催婚,而是你的皇祖母要催你成婚。她下令,皇孙隆基,务必在大周第一次武举之前,与王菱成婚。婚后,与我一起主持来年的武举科考。”
武隆基心中拔凉拔凉的,惊道:“父王,这真的是皇祖母的口谕吗?”
“天子岂有戏言?她特意赐你五王宅中最大的一座宅子,给你留做青庐用。不然,你和寥寥几个户奴住着大宅子,大郎、二郎一大家子,却挤在小宅子里,成何体统?”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接受这座宅子!”
武隆基紧张地捏着腰间的瑶佩,双唇渐渐失去了血色。
“就算你流浪街头也没用,这次,皇祖母亲自为你择选了吉日,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武隆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日,父王派相王府中一些有经验的老人过来,为你张罗婚事。这几天,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听他们的指挥,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把这个婚事操办了!”
武隆基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劝说无果,终于把皇祖母搬了出来。看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武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很快又闭上,转身离去了。
吉日定在长安二年正月十四日。
临淄郡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顶喜轿将王菱迎入府中,成了王府的女主人。
一袭浓烈的樱桃红,掩饰不住武隆基心头的恛惶和不安。
今夜,被兄弟们灌了很多酒,脚下踉跄,脑袋却清醒得很。
走到青庐门口,正欲推门进去,忽然愣在那里,想起了半年前被皇祖母赐死的堂兄武重润。
他曾是皇祖父最喜爱的皇孙,也是皇伯伯、皇伯母最宠爱的嫡出皇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就是铁定的皇位继承人。
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却因为妄议宫闱之私,被逼自尽,天下人无不悼惜。
是的,皇祖母的圣命,无人能够违抗。谁也不知道,明日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到。
武隆基握拳敲了敲昏浊的脑袋,伸手推开了大门。
青庐里,芳气笼人,曙红色的纱帷温柔地低垂着,隐隐约约透出一抹浓翠的荷叶绿。
站了很久,武隆基终于鼓起勇气,撩起纱帷,伸手移开了喜扇。
那双举着喜扇的玉手,扬起一抹俏丽的弧度,犹如一簇纤瘦绰约的兰蕙,惹人怜爱。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随之露了出来。
短短瞥视一眼,转身欲走,王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殿下,是妾长得太丑,吓着你了吗?”
王菱的声音清脆悦耳,摄人心魄,武隆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跟着颤栗了一下。
“你很美,容光照人,美艳绝伦。黛眉轻画点樱桃, 桃花扇掩倾世颜,长安,恐怕没有几个女子比你更美!”
“殿下是嫌弃妾的身份卑微吗?妾出身太原王氏,生于同州下邽,一介果毅都尉的女儿而已,的确配不上您大周皇子的身份。”
“哪里,本王并未在意你的出身……”武隆基嗫嚅着。
“那么,一定是妾的父亲对不起您了!”
“早些年,我们举家遭到幽囚,生活困顿,此事,你一定也是知道的。失去母亲后,我更是连一盌汤饼都吃不上了,你父亲看我可怜,脱袍换面,让我吃上了一盌终生难忘的汤饼。”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走呢?”
踟蹰间,武隆基听到王菱说话时,带着几声急促的喘息。抓在他手腕间的玉手,扣得似乎更紧了。
武隆基支支吾吾地回道:“三日后,是大周第一次武举科考。皇祖母命我与父亲,还有夏官侍郎一起,主持各项赛事。大明宫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本王去张罗。”
“主持一场武举考试,难道比您的新婚之夜更加重要吗?何况现在,黑更半夜,宫门门钥早已落下。”
武隆基没有出声,依旧向前走了一步,顿在那里。
王菱的手缓缓松开,又缓缓地落下。显然,武隆基的执意离去,让她深深感到了失望和不解。
那盈盈双目中,盛着一泓清冽的秋水。武隆基生怕自己误入其中,脱离不得,一时无措。
不敢回看,也不敢驻足,稍顿须臾,还是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