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住在大车店,老奶奶放了心,顺手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兜子递给我说,孩子,这是几件旧毛衣,我们都穿不着了,你带回去吧。也代我们向那位失去双亲的孤儿姑娘表示慰问。
我瞄了瞄布兜里面,发现里面的毛衣有好多颜色,红的黄的黑的绿的,有些毛衣似乎还是新的,就对老奶奶说,老人家,我是来捡旧毛衣的,可这布兜里的毛衣并不旧呀!还都能穿,把它们拆开织袜子有点太可惜。
老奶奶嘿嘿一笑,说有几件是可以穿,你自己留下两件穿,给那位不幸的姑娘一件,剩下的旧的破的可以拆掉织袜子。
我难为情地说,老奶奶,乡下人穿不惯毛衣,过冬都穿棉衣棉裤。
老奶奶一怔,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乡下人一般是爱穿棉衣过冬的,不过你可以试着穿一穿毛衣,它的分量要比棉衣轻省,外面再罩一件外套,显得不像那么臃肿,干起活来也方便。
老奶奶完全是一片美意,我向她表示了谢意后又说,老奶奶,你对我这么好,我也没有可报答你的,要不我给你织几双毛线袜子吧,就用这些旧毛线织。
老奶奶一听乐了,你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毛线活儿我会做,不过我们是很少穿毛线袜子的,说那种袜子穿在脚上其实不太舒服。
我看她拒绝了我的提议,也就不再说别的,把我捡的旧毛衣连同大车店大师傅给的那件一块放进布兜里,告别了老奶奶,提着布兜踏上了回程。
走了五六里路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都是通往雁浦村的,有条路稍宽一些,也比较平整,这是前几年修的通往雁浦村的公路。还有一条路很窄,崎岖不平,是盘旋于山间的羊肠小道。虽然不好走,但这条路比公路要近十多里地。
为了早点回到家,我决定走这条近路。
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是用几根木头搭在河上,简陋得很,人走在桥上,木头就摇晃起来,颤颤悠悠的让人害怕。我走到木桥中间时,木头晃悠起来,我心里一慌,肩上的布兜滑落下来掉进了河里。
河水湍急,很快把布兜冲走了。这可是我这两天的全部心血,万万不能冲走!我顾不得多想,从桥上跳进河里去追布兜。河水虽然还没有结冰,但也刺骨的凉。我心里着急,反倒觉不出来河水多么凉了,紧追几步就抓住了布兜。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布兜忽然变得死沉死沉的,我居然拎不动它了。
怎么回事?我用全身力气往起拎布兜,最后总算拎了起来,布兜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我这时才明白,毛线干着的时候是很轻很轻的,一旦进了水就会变得很沉重。我的衣服也都湿了,再背着一个湿漉漉的布兜,都变成个水人一般。
我拖着一身水渍,跌跌撞撞地走了几十里路,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家里。因为身子进水着了凉,回来我就感冒了,躺在炕上冷一阵热一阵,头也疼的厉害,四肢酸胀难忍。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感冒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主要是静养,多发发汗,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于是,妈妈就每天给我熬姜汤喝,偶尔也会搁上一小勺红糖,那个年代红糖太奇缺了,每家限量供应,据说都是从古巴进口的。
我在炕上躺了七八天,不舒服的症状慢慢地消失,身体总算复了原。
这一天我来到学校上课,发现落下了不少课程。因为缺课太多,一下子补不上来,我心里非常着急,一着急上火,身体又发生了问题,口舌生疮,嗓子也疼,眼睛也变得红赤起来,眼屎糊满了眼角,耳朵眼里还不住嗡嗡的响,就像钻进去一群蚊子似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坚持上课?只好又请假休息了几天,这一耽搁,课程就越落越多。
妈妈不住地埋怨我,就因为这十双毛线袜子,你说自己付出了多少代价?我自己也在想,是不是为邓村莲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只不过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我有必要这样死乞白赖地为她付出吗?假如全班级同学都让我帮助,别说是织十双毛线袜子,就是每人织一双,全班级就是几十双,我干脆就别上学了,天天在家里织袜子吧,成了一个织袜子专业户了。
这一天,我正躺在在炕上休息,李隆刚老师领着杨树方、谷平和邓村莲老师来看望我。邓村莲带着满脸的歉意对我说,你为我的事情跑前跑后的,闹了病耽误了课程,我很过意不去。你的心意已经到了,我很感谢你,那些毛线袜子就不必再织了。
听邓村莲这么一说,我的心里觉得怪不是滋味的,本来是我主动答应她的,也不是人家逼着自己做的,她用不着给我道歉。不行,我既然承诺了别人,就不能半途而废,何况跑这么远的路把毛线弄回来了,不织成袜子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对邓村莲说,没关系,等我病好了,我一定给你尽快把袜子织出来,不耽误你冬天穿就是。
邓村莲说,你不是已经给我织了一双吗?有这一双就行了,不要那么多。
李隆刚老师对我说,袜子的事情不要着急,以后再织也行。你先好好养病,这几天放学后我来给你补课。杨树方和谷平包括邓村莲,他们可以来辅导你做作业,课程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杨树方和谷平也表示,晚饭后我们来你家一块做作业,是好朋友就要一块进步。
通过几个人的共同努力,课程很快就补了上来。
我患病的这几天,妈妈把河水泡过的旧毛衣晾在院子里,都已经晾干了。也算是歪打正着,河水这一泡等于洗了一次,毛线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脱色,但它们本是用来织袜子的,也不需要多么艳丽的颜色。
病好后,我开始拆旧毛衣了。我天真的以为,毛衣既然是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拆毛衣也应该是一针一针地拆,不料这拆毛衣可比织毛衣费劲多了,大半天过去了,累的我腰酸胳膊疼,眼睛瞅的发木,但也没有拆掉多少。我计算过,这阵工夫如果是织袜子,差不多应该织成一双了。我突然想起来,县城的人们为什么把旧毛衣扔掉,大概是嫌它拆着太费劲了不合算。据说城里人算账是很精明的。
星期天,爸爸听说我病了,回来看我,发现我正在一针一针地拆毛衣,就说,拆毛衣可不是你这么个拆法。照你这个拆法,还不如织毛衣快呢!
那该怎么拆呀?您也没有教过我呀!我不服气地说。
爸爸说,过来,你把毛衣给我。
我把旧毛衣给爸爸递过去。
爸爸接过旧毛衣,从领口处细细地看,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我奇怪地问,爸爸您找什么东西呢!您找不到的话,我来替您找。爸爸常年瞅着书本上的铅字,夜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眼神不太好,我看的真真切切的东西他却看不清楚。
爸爸摆了摆手说,不用,这个东西你找不到,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它,就是摆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摆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这又是何方神圣?我觉得爸爸有点夸大其词。
爸爸不搭理我的茬儿,继续在旧毛衣的领口处查找,终于让他找到了。爸爸招了招手,让我到近前来看。
我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毛线结,应该是织好这件毛衣的最后一针而挽的一个小疙瘩。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每当织成一只袜子后,也会挽上这样一个小疙瘩的。
爸爸没有说话,把这个小疙瘩揭开,把毛线伸手一拉,就拉出长长的一条毛线,他把毛线团成一小团,又将抽出的毛线缠绕在这个毛线团上,一边抽一边绕,毛线团越来越大,而旧毛衣却越来越小,毛线全缠绕在这个线团上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整个旧毛衣的线就被抽完,而我的眼前却多了两个大大的圆圆的毛线团。
爸爸说,好了,用这些毛线给你的同学织袜子吧。
我愣了,我原本估计用两天的时间来拆这件旧毛衣,想不到爸爸仅用一个小时就拆完了。我说,爸爸您太神奇了!
爸爸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神奇的?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凡是织过毛衣的人都会这样拆毛衣。织毛衣的最后一针,就是拆毛衣的最初一针,只要找到这个线头,抽丝剥茧,一拉到底,很快就会拆完的。
我有点生气,埋怨爸爸教我织袜子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个方法教给我?
爸爸笑了笑说,不是不教给你,是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我不明白爸爸的话,到什么时候才是那个时候?
爸爸说,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上学是读书,闲暇时候可以学着织织袜子,也算换换脑筋,权当闹着玩。袜子穿在脚上踩在脚下,很快就会磨破的,破了就可以扔掉,完全用不着像毛衣那样拆掉翻新。所以,我就没有教你,你以后要学着织毛衣,我自然要告诉你怎么织怎么拆的。
原来是这样。
邓村莲的九双毛线袜子,我很快就给她织好了。那天放学后,我去给她送袜子,见她正在用菜刀削几根木棍。我问她削这个这个干啥?弄不好还会伤着手。
邓村莲说,我这是给你削的。你织毛衣不是得用针吗?我给你削几根织毛衣的针。
我听了很感动,这个姑娘也是个有心人,不过她这个方法太笨拙了。我告诉邓村莲,县城的商店里就有卖织毛线的竹针,比木针好用多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我还是把邓村莲给我削的木针当做珍贵礼物好好地珍藏了起来。
后来,我又跟着爸爸渐渐地学会了织毛衣毛裤。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下乡的女干部,是个织毛衣的高手。她就住在我们家的厢房里。我发现她闲暇时老在织毛衣,边织还边看一本书。
我觉得稀奇,都说一心不能二用,女干部这不就是典型的一心二用吗?织了毛衣记不住书上的内容;记住了书上的内容忘记了织毛衣,特别是织毛衣要记住针的数量,否则就会织错的。女干部难道不懂这些道理吗?
有一天,我见女干部又在边看书边织毛衣,而且全神贯注,眼睛不离书本,手里的活儿也不耽误。我好奇心顿起,就凑到她跟前,想看看到底是本什么书竟引起她这么大兴趣。我一看,书上画着好多图,竟然都是毛衣的式样。我看了几段文字,居然也与毛衣有关,说的是怎样加针怎样减针。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我用疑惑和期待的眼神望着女干部。
女干部抬起头来,看到了我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一本织毛衣的书,上面记载了上百种毛衣样式的织法。按照书上的织法,我们就能织出异彩纷呈的毛衣样式来。
织毛衣还有书?我问。
有啊!女干部说,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在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经验都可以形成文字记载在书本上,这就是我们读书的重要性。人类获取知识有两个重要途径,一个是直接知识,得亲手去做,比如这织毛衣,只有多织多练,才能织得越来越好;另外一个是间接知识,是先人体验过的总结出来的,记载到了书本上,我们只要看书按图索骥即可。
女干部的话,我有些还听不大懂,但我觉得很有道理。几天后,她的下乡时间到期要回原单位,临走时赠送给我一件毛衣,上面有好多美丽的图案。我爱不释手,好长时间舍不得穿。女干部还把那本织毛衣的书也送给了我。我照着书上的提示,也织出了花样繁多的毛衣样式来。以致于多年以来从来不用买毛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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