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公司附近的一个西餐厅，距离公司不到2公里。如果是简单的工作餐，或是人不多的聚餐，而且谈事多于吃饭的时候，一般我喜欢来这里。近是一方面，这里的环境在公司周围的餐厅中算是不错的。
餐厅在一幢写字楼一楼的一个角落位置，门口有一块空地，晚上，餐厅会把桌椅摆出来，供人吃饭，喝咖啡，休闲，聊天。写字楼是疫情前一年刚建的，楼上入驻率还不高，所以餐厅的生意也不怎么好。
芳姐和英子是一下班就从公司里走过来的。我跟蓝洁请过假后，先把蓝洁送上车，才开着自己的车往这边走。
虽说是1月份，深圳的天气并不冷，白天太阳烧烤过的城市气温还没有降下来，20度左右，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芳姐她们没有选择在室内，而是在外面选了一个较偏的位置，占据了一张四人的小方桌。
见我走来，芳姐和英子同时站了起来朝我招手。
芳姐：“王总，这边。”
芳姐一边招呼，还一边细心地把一张椅子拉开，方便我入坐。英子没说话，先是看着我，见芳姐在移动椅子，又微微转了一头，偷瞄了芳姐一眼。
主任：“走过来的？干嘛不等会，一起坐车。”
芳姐：“不远，办公室里坐了一天，下班走走挺好的。”
主任：“点餐了？”
芳姐：“点了，王总你再看看，需要加点什么？”
芳姐把菜单递给我，我没有接，而是看着英子。
主任：“你们点了就可以了。吃什么不重要，主要是想跟英子聊聊天，有一段时间没有跟我们英子在一起了。”
英子：“主任，给你添麻烦了。”
主任：“你还叫我主任，那就是还把我当自己人。自己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要说添麻烦，英子你是最让我省心的一个，有事没事，从来都不会主动来找我。看来，英子还是没把主任我当成自己人。”
英子：“我不敢，主任。”
英子声音有点小，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心里一怜，习惯性准备伸出手来揉英子的头。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以前英子说过，叫我不要再揉她头的事，手又放了下来。
主任：“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好好的，英子怎么突然不想做了呢？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如果有人欺负我，你跟我说，我来收拾他。”
英子：“没有，主任。芳姐对我很好，公司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也喜欢公司，不想做是我自己的事，跟其他人没关系。”
芳姐：“英子，你有什么事就跟主任说，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姐妹一场，我们都不希望你这个时候离开。”
英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是家里的一些琐事。”
主任：“英子不想说，就不说，先吃饭。”
英子：“嗯。”
主任：“英子，你现在转做采购，是不是压力有点大，没有以前做SqE顺手？如果你还想继续做SqE，我可以把你调到品质部去。”
英子：“不是的，主任。我知道你们让我做采购是为我好。做采购也没什么难的，我还是比较喜欢留在采购部。”
主任：“哦，那就是想你老公了？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你老公是在东莞那边开车的，全国各地跑。是不是一个月见不上两面，想得慌？”
英子：“不是，不是。我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想的？不天天待在一起更好，没那么多事。”
芳姐：“想也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英子，你这么年轻，这个时候想自己的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英子：“真不是这样的。芳姐，你也来取笑我。”
主任：“那就想孩子了。做了妈妈的女人，心里放不下的总是自己的孩子。”
英子：“嗯。”
我跟芳姐对视了一眼。
主任：“英子，小孩多大了？”
英子：“8岁。”
主任：“8岁，那应该是读二年级了。”
英子：“嗯。成绩很不好。爷爷奶奶带的，平时他们都要下地干活，也没有时间管他。有时间也不知道怎么管，宠得厉害，天天玩手机，眼睛都近视了。”
芳姐：“现在小孩子都这样，智能手机害了一代人。”
主任：“留守的儿童更麻烦些。爷爷奶奶是隔代亲，只会宠，不会管。家里条件差一些的，想管还没有时间。”
英子：“作业老是不做，即使做了，交上去的作业也是乱七八糟的。老师几乎每个月都要打电话过来，一些事情，跟爷爷奶奶也说不清楚。”
芳姐：“现在，小学老师布置的作业，大多都是要家长一起做的，光靠孩子根本做不出来。”
英子：“爷爷奶奶自己都没读过书，根本没办法辅导小孩作业。我们山里的孩子，野惯了，又淘气，上课小动作多。上个月在学校里还跟同学打架来着。有一次，自己作业没做，怕被老师骂，偷偷地把全班同学的作业都扔到厕所里去了。”
主任：“英子，你的孩子是个天才，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好好培养，以后一定有出息。”
芳姐白了我一眼。
芳姐：“你就不能教点好？”
主任：“这怎么就不好了？小孩子小时候淘气点没事，越淘气，说明他越聪明，有自己的想法。英子，我跟你说，我有一个同学，芳姐知道的，叫张伟。小时候那个淘，你们是不知道，人见人嫌，狗见狗厌。小学号称打遍学校无敌手，初中就爬墙偷看女生洗澡，高中就敢到班主任办公室偷酒喝。你猜后来怎么了？人家现在是深圳一个小名气的大律师。”
芳姐：“张律师我知道，还帮过我家的忙。英子，姐是过来人，孩子的事要管，但也无需太过担心，小时候淘些没关系，长大了自然会懂事的。”
英子：“我知道。孩子现在是成长的关键时期，长期跟着爷爷奶奶不是事，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在身边的。我不希望孩子也像他爸爸妈妈一样，读个初中就出来，没有文化，只能一辈子在工厂里拧螺丝。”
主任：“英子，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英子：“我想先回去，在当地找一个轻松点活，工资少点没关系，主要是有时间陪孩子。主任，芳姐，我是真不想离开，但是小孩又不能不管。总这样放养下去，一些习惯养成了，再晚几年就很难纠正过来。”
这个没得劝，也没得办法。
主任：“英子，有没有想过，把孩子带过来，在这边上学？”
英子：“想过的。深圳公立学校学位这么紧张，我的户口又不在这里，根本申请不到。私立学校又读不起。再说，小孩还小，如果过来这边上学，爷爷奶奶就得有一个跟过来，否则我也没法上班。他爸又是到处跑车的，一个月也见不上两面，跟放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芳姐：“确实。在深圳，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要上班几乎是不可能的。以前，我家孩子小的时候，也是奶奶在这边帮忙照看。”
主任：“英子，小孩、家庭的事，我们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如果可以克服，我跟芳姐都希望你留下来。过了春节，公司就要启动股改了，股改和对员工的激励方案还没有定下来，但基本方向是明确的。过多的，我不方便透露，如果英子你留下来，应该可以进入激励名单中。虽然分不了多少股分，我想，抵你几年的工资还是可以的。这事，你们两人知道就行，至于是不是要留下来，我跟芳姐都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考虑，或者回去再跟你老公商量一下，不急着决定。离过年还有近一个月呢。”
芳姐：“英子，股改这种好事，我们打工的，很难碰到一次。可以说千载难比逢都不为过。主任这是近似跟你承诺了，这里面，我相信你也清楚，是主任在帮我们。否则的话，这种好事应该轮不到我们头上。英子，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这几年你也接触过不少供应商，像我们公司这样厚道的企业，像蓝总，主任这样考虑员工利益的老板是绝无仅有的。以后，你如果再出来打工，几乎不可能再找到这样的工厂。”
英子：“芳姐，主任，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一直以来都特别关照我。我也不想离开公司，不是为了这点钱，主要是舍不得你们这份情。但是，孩子又不能不管。如果现在没有尽心，将来再后悔就晚了。主任，芳姐，容我再考虑两天。不管如何，都要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与照顾。”
主任：“行，不逼英子了。就让英子再考虑两天，我们聊点别的。”
光吃饭不喝酒，是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吃完后，芳姐起身去上洗手间，顺便买单，留下我跟英子两个。
芳姐离开后，英子沉默了一阵，突然抬起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英子：“主任，你能不能再揉揉我的头发？你有好长时间没有揉了。”
主任：“你这傻孩子。”
闻言，我先是一愣，然后莞尔一笑，伸手在英子头上揉了几下。看英子眼泛迷茫，我心一怜，把手滑到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把英子搂了过来，靠在我的身上。
英子没有拒绝，反而把头埋进了我的胸膛，用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诉说着。
英子：“主任，我自己的孩子都上学了，早已经不是孩子了。但我喜欢你揉我头，把我当成邻家小妹妹。以前不喜欢，是我想跟Alice一样。我拼命学习Alice，但始终学不来。Alice那天在芳姐家，当着芳姐的面，说她是你的女人。我好生佩服，也好生羡慕，更有一丝妒忌。可我不敢说，也不敢做。过完年，我就回去了，可能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又想你揉我头发了，想当你的邻家小妹妹了。”
主任：“你一直就是我的小妹妹。即使你选择回去，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再见的。我可以去广西看你，去你们寨里做客，喝英子亲自酿的米酒。你也可以带着你的孩子，再到深圳来玩。如果后面条件改善了，你又想出来做事了，也可以再来找大哥。”
英子：“大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主任：“当然可以。我还有一个妹子，她就是这么叫我的。她叫玛丽，在上海，上次来过我们公司一次，现在跟Alice做事。”
英子：“大哥，你不是好人。”
主任：“大哥怎么又不是好人了？我记得，我的好人卡还是你发的。”
英子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了我一眼。当与我眼睛对视上后，又把头埋了下去。我干脆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英子：“大哥要了Alice，又把Alice一个人丢在上海，不是好人。”
主任：“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别乱掺和。”
英子：“我哪里不懂了？Alice也不是好人，是她第一个把大哥的魂勾走的；芳姐也不是好人，芳姐变了，自从她当上经理后就变了，变得爱打扮了，也没以前那么好亲近了，躲躲闪闪的总想往大哥身边靠；蓝总更不是好人，把大哥一个人给霸占了。”
我轻轻地摸着英子的头发，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小丫头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些啥。
主任：“照你这么说，洪同县里就无好人了。所以，你才要走？”
英子：“这跟我走不走没关系。”
停顿了一会，英子继续发出她的心声。
英子：“除了霸占大哥，蓝总其实是个好人。面冷心热，做事大气又讲道理，我们都这么评论；芳姐也是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家里连续出了这么大的事，夫妻感情也破裂了，现在大哥是她唯一的稻草，大哥你可不能再欺负芳姐；Alice也可怜，还那么要强，除了嘴上损点，其实她的心肠是最好的。既然大哥已经做了选择，在工作上，你可得全力支持Alice，否则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主任：“英子，其实你才是最最好的那一个。临走了，还惦记着这些姐姐们。”
英子：“我也不是好人。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是超人就好了。如果我是超人，我就把蓝总、芳姐、Alice她们都丢到一个慌岛上去，永远回不来的那种。或者，我把大哥抓上岛，整个岛上就我跟大哥两个人。”
主任：“英子，不许胡思乱想，你是我妹妹，你有你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我也有我的。大哥很高兴在公司里结识妹子，你是这个浑浊世界里的一汪清泉。”
英子：“大哥，我也不后悔到这山外来走一遭，认识了大哥，还有芳姐她们。大哥，我回家后，马上就酿一坛最好的米酒埋起来，等大哥来喝。大哥一天不来，我就一天不挖起来”
主任：“好，大哥一定会去看你的。”
英子：“嗯。”
芳姐并没有去多久，出来看到我跟英子搂在一起，顿住了脚步。我看到芳姐后，朝芳姐笑了笑，示意她过来，然后轻轻推了推怀里的英子。
主任：“英子，芳姐回来了。我们走吧，大哥先送你回公司。”
英子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芳姐后，很自然地笑了笑，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样子。同时，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被我揉成鸡窝一样的头发理顺。
英子：“不了，刚吃完，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消消食。主任你送芳姐回去吧，芳姐家离得远。”
说完，英子就起身往外走。
芳姐：“顺路，先把你兜回去。”
英子回头摆摆手。
英子：“不用了。这点路，我自己能走。大哥，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妹子在山里等你。”
英子走了，带着些许遗憾，不甘和不舍，也带着一丝希望，即将重新回到生她，养她的大山里。
我跟芳姐并肩站立，看着英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也有一丝不舍。这个山里出来的姑娘，一直都在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接触到的人。她用她的纯朴和善良，征服了山外这一群依旧在红尘中翻滚的浊物。
芳姐：“英子走了。”
主任：“外面这个浑浊的世界，容不下英子的善良与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