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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魏是真的没睡醒。

他知道,秦律枢其实是来太常寺应卯的。碧璃城沿袭了曾经的规矩,上至一府三寺,下至十二堂,都要按时点卯。

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

说实话,这个时间对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太早了。

他早知道古人勤奋异常,却没料到,碧璃城里这么多人都在闻鸡起舞。

庭院那一头,夹杂在雪风呼啸里,那远远传来的剑器声让他很难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曾经住校的时候。

临到考试时,室友凌晨就爬起来抱佛脚。哪怕他已经复习得很不错了,在那稀里哗啦的书页声里,是无论如何都睡不下去的。

想到这里,云魏却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曾经那段无比阴暗的岁月了。

自从和艾萨克在一起后,就连那围困了他十余年的梦魇也很少再出现。

眼下他扶着雕梁画栋,却在不知名的时空里,倏然生起恍如隔世之感。

而这恰恰是真实感的宿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其中。

于是他掩上屋门,却是回到圆桌旁坐下,就着那对烧得正亮堂的红烛,从空间里取出了昨日在书肆里买到的竹简。

这是《诗经》。

末世发生时,是在二年级下期的暑假。再前些天,他们正好提前学了三年级时才会学到课文。

学校有自己的复印室,便以廉价泛黄的纸张与沁透纸背的油墨,复印了三年级才会学到的部分课文。

其中就有《诗经》中的两篇,一篇《关雎》,一篇《蒹葭》。

云魏记得很清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时候,语文课上,当他和同学们一齐在老师的指挥下朗诵起那重章叠叹的句子时,他却忽然流下泪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云,你在看什么?”

云魏正望着竹简上篆刻的字迹出神,直到艾萨克喊,他才恍然回神。看着不知何时在他身旁坐下,顶着一头毛绒绒头发的艾萨克,云魏忍俊不禁。

为对方脸上,那明明最讨厌看书却又因为他的缘故,忍不住心下好奇的神情。

他笑着道:“这是《诗经》,是一本我曾经很想看,却一直没机会看的诗集。”

艾萨克闻言,凑近扫了一眼,顿时举手作投降状,“哇噢!这些字,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云魏不禁摇了摇头,“确实。这些是秦小篆,连我都要辨认好一番呢。”

艾萨克道:“不过,既然是诗的话,你就读给我听听吧。”

在云魏的印象里,艾萨克似乎极少对他提要求。

如今对方难得地向他提起,云魏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他颔首,当即应道:“好啊。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读,可能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没关系。”艾萨克似乎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只见对方端起身下的凳子,躬身来到云魏的对面,坐得端端正正。

云魏已经很久没有早读过了。

以至于忽然张口,都需要努力做个深呼吸。

他向手中的竹简看去,此时印刷术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竹简上的字都是请工匠用金具凿刻,再涂上颜料与生漆保存的。

只见最右的标头处写着:『邶风击鼓』。

云魏暗想,这应该是一篇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诗篇。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缓慢地念了起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这似乎是一篇讲述战争的诗篇。

云魏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他的声音本是沙哑的,念起这种很有音律美的古诗时,却仿佛自带了抑扬顿挫。

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把前面几段稍显绕口的诗句念完,竟忽然变得柳暗花明了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念到这里时,云魏倏然住了口。

难怪怎么忽然豁然开朗,接下来的后两句,简直不能再耳熟能详了。

原来……这首诗是出自这里的啊。

他放下了手中的竹卷,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桌子另一边,正皱着眉头认真倾听的艾萨克。

他们之间也有那样的一份契约,粗糙到漏洞百出,却誓言生死不离。

云魏终于开了口,一字一顿地念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也想要牵着伊萨的大手,永永远远在一起。

云魏想,艾萨克应该是没有听懂的,因为对方的眼眸依然困惑。

但他却不想继续念下去了。

后面的两句太悲伤了,一旦共情到了此刻,他只想跟他的伊萨好好的。

他垂下眼眸,却是重新将竹简卷起收好。

“念完了。”他低声道,然后只觉眼前一暗。

艾萨克没有答话,却在突然间握住了他的手,隔着整张圆桌。

对方的掌心已经体贴地覆上了轻薄的火元素,炽热的温度烫得云魏有些怔愣。

“我听懂了,云。”只听对方沉声说道。

他挚爱的骑士啊,即使严肃认真的嗓音,也透着浓浓的深情。

“你听懂什么了?”云魏扬起下巴,淡定地问道,却是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这下子,他们两人算是双手都握在一起了。

“你想牵着我的手,和我永远在一起。”艾萨克定定地看着他,无比笃定地道。

不待他答话,对方又补充道:“而我也是这样想的。”

又是那绝杀的眼神与真诚。

云魏此刻哪里还能维持脸上的淡定啊,他的脸颊都已经滚烫了起来,心脏又在不听话地加速跳动,只为了眼前的男人。

可他还是嘴硬道:“嗯,还真看不出来,没想到这段时间你的碧璃语进步如此神速——”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心爱的男人打断了,“不对,云,我不是用耳朵听的。”

对方忽然动了起来,却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

天知道艾萨克是怎么单膝跪在桌上向他凑过来的,或许就仗着身形的颀长。

对方的额头轻轻地与他的前额相抵,他的手背却被牢牢地摁在了艾萨克宽厚的胸膛上,在那里,有缓慢低沉的律动,震耳欲聋。

他们两人的姿势间,尚有一片不大的空隙。桌上流着热泪的那对红烛,慷慨地用光明充盈了全部的留白。

在这居高临下的姿势里,对方终于揭晓了答案——

“能够听懂你的情绪的,是我的心。”

“我的心脏将永远为你跳动,片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