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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没有搭乘庾家的轿子,而是步行至庾家,远远便看见庾剑康端坐在庾家门前。

两人对视刹那,陆远突然感觉后颈一凉,仿佛有一条毒蛇盘绕在他身上,正在他脖子后不断吐着红信子。

陆远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很确定,庾剑康一丁点武功都不会。

但直觉告诉他,此人绝对是他出北凉以来遇到的最危险的人!

再看那一排灯笼,竟像是一排发黄的牙齿,那洞开的庾家大门,就像是一张张开到极限的嘴巴。

而盖着红色狐裘的庾剑康,便是那舔舐着唇边的红舌,贪婪地想要卷起陆远送入口中。

陆远见状微微运转北冥神功,瞬间恢复了清明,再看周围景物竟毫无变化,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有点意思。”陆远轻声自语。

能在离阳屹立不倒的人物,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庾剑康长出了口气,脸色又苍老了几分。

他年轻时从一古籍中学得惑心秘术,几十年来从未失手过。

他能够成为离阳官场的常青树,除了他自身的能力,一大半的功劳都要落在这秘术上。

可今日他竟然失手了!

如此坚定的心智,他只在当朝几位重臣身上见过。

能被人猫和元本溪同时盯上的人,果然不简单!

虽然轻松化解了庾剑康的试探,但陆远也收起轻视之心,脚步沉稳地走到庾剑康身前,沉声道:“你找我?”

许鑫和袁盛同时面色一变,刚想开口,却被庾剑康抬手拦下。

“久仰陆公子大名,请恕老朽身体不便,不能起身迎接贵客。”

庾剑康神色如常,像是根本没听出到陆远语气中的无礼。

“不必了?你大费周章,找我何事。”陆远说话很不客气,但眼神却异常警惕。

庾剑康如此能沉住气,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今日来此,本是为了立威摆脱麻烦。

但庾剑康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反倒让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有预感,现在出手绝对会事与愿违!

“老夫体弱,受不住风寒,还请陆公子进府一叙。”

庾剑康只是轻轻招手,身后众人便无声地让分立两侧,让出条一人宽的通路。

“不必了,我还有事,有话直说。”陆远无视了众人投来的冰冷目光,淡淡道:“上柱国付出这么大代价,不会就是来找我说闲话的吧?”

“罢了,今日老夫主随客便。”庾剑康笑道:“今日老夫请你来,就是想请陆公子与我江南四家结个善缘。”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邀请,陆远有些诧异,“你我之间,不应该不死不休么?

还是说,死的那个不是你庾家子弟?”

陆远早就从徐凤年那得知他杀的是谁,所以更奇怪庾剑康为何要对自己释放善意。

站在陆远身后的许慧扑已经吓呆了,她都不用抬头,便能想象到庾剑康的脸色现在有多恐怖。

许鑫和袁盛也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看向陆远的眼神,惊怒中竟掺了几分敬佩。

这陆远,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庾剑康只是面皮微微抽动,接着便轻声平静道:“我还未谢过陆公子,替我们庾家除了害群之马。

今日请陆公子来,其实也有答谢之意。”

陆远面无表情,身上突然爆发出汹涌的真气。

灯笼摇晃不定,地上青石碎裂,陆远身周再无一人能够站立,只剩勉强靠在椅子上的庾剑康。

“笑里藏刀的话还是少说吧。”陆远沉声道:“你很想杀我,不是么?”

陆远心里很清楚,比计谋,哪怕他两世为人,也比不过这帮一辈子都浸泡在阴谋诡计里的老狐狸。

所以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扬长避短。

与其用言语相互试探,不如开门见山!

堂堂正正,一路横推过去。

弱者才需阴谋以弱胜强,强者只用阳谋。

任它万般诡计,也要在阳光下烟消云散!

“现在是你满身杀意。”庾剑康平静道。

“我若想杀你,你已经死了。”

“那你为何不动手?”庾剑康双目如幽潭,看不见一丝波动,“你在怕什么?”

听到这话,陆远额角不自觉地流下了一滴汗珠。

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竟带给他比曹长卿更大的压迫感!

“泱州四家留在江南的人都在这里,下至襁褓幼儿,上至耄耋老人。”庾剑康指着自己笑了笑,声音很平和,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杀个痛快

老夫愿先行一步,还请陆公子赐我一死。

请吧。”

话音刚落,陆远周身气势一收,但威压愈重,如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可庾剑康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畏惧,陆远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以为我不敢么?”陆远轻声道。

“老夫一生看人从未看错过。”庾剑康大笑道:“陆远,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灭情绝性,早在言儿挑衅你的时候,你早就出手灭我庾家满门了!怎么会等到这个时候?

今日我以四族子弟性命做赔礼,请陆公子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不知陆公子接不接受?!”

“我要是不接受呢?”话刚出口,陆远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就死到陆公子答应为止!”

话音刚落,庭院子弟中,突然有十数人从腰间摸出匕首,架在了前人的脖颈上。

就连许鑫和袁盛身边,也冒出了两名高大魁梧的武夫,灰色的眼珠紧盯着两人脖颈,就等庾剑康一声令下。

庭院中的旁系子弟,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哭嚎声震天,但雪亮的钢刀就在身侧,没有人敢逃跑。

这就是庾剑康疯狂的计谋。

既然都不能得罪,那就用四家中的旁系子弟,去博一把家族前程。

陆远答应了,今日这些旁系子弟也要死,既能将陆远死死绑在江南四家的马车上,也能给韩生宣一个交代。之后就可用元本溪的承诺壮大泱州四族。

陆远不答应,他便带着这些子弟死在这里,也能给元本溪一个交代,不至于日后给卢白颉下绊子。

至于事后报复...庾剑康一生在宦海浮沉,最明白一件事。

杀人,不如诛心!

今日他们前脚丧命,后脚便会有他事先安排的士子将此事撰文,送遍离阳天下!

无论陆远动不动手,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拒绝,庾剑康就会用自己一生积攒下的名望和性命,让陆远成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武夫纵然天下无敌又如何?

你能杀得了天下人么!

陆远低头听着刺耳的哭嚎声,淡淡道:“这样值得么?”

“怎么不值得!”庾剑康双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身体前倾眼睛微凸,沙哑道:“为了家族存续,没有什么人是不能牺牲的。

包括我!”

“我其实一直不理解你们这些世家大族。”陆远右手缓缓扶上腰间绣冬,淡淡道:“现在来看,不理解是对的。

不然我真怕和你们变的一样烂。

满嘴大义,牙缝里却全是血肉。

你们让我恶心!”

庾剑康一愣,不敢置信道:“你...你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陆远平静道:“当然是劈了这幻境。”

“动手!”庾剑康突然厉喝出声,霎时间无数声锋刃划过的“噗嗤”声响起,一时间血流成河,浓重的血腥气快速弥散开来。

陆远摸了摸飞溅到脸上还温热的鲜血,笑道:“还挺真。”

庾剑康突然恢复平静,周围一切瞬间定在空中,疑惑道:“武夫最擅长打熬肉身,而不会像三教子弟一样先炼心再修行。

你既然既然是个纯粹武夫,应该看不破这虚妄才对。”

“只要我因为此事心神出现裂痕,你就能趁虚而入对么?”陆远淡淡道。

庾剑康点点头。

“听说过佛门狮子吼么?”

庾剑康皱眉想了想,摇摇头道:“未曾听说。”

“狮子吼,取说法如狮吼之意,可震慑人心,清心驱邪。”陆远淡淡道:“你还是太小看我了。”

庾剑康立马反应过来,笑道:“果然不该试探你那一下。”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陆远沉声道:“没有就可以上路了。”

“你觉得你在这能杀了我?”庾剑康笑道:“你看破又如何,只要你当着众人面杀了我,你依旧逃不过身败名裂的下场。

你杀我之时,就是所有旁系子弟陪葬之时。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笔账终究会记在你身上。

认命吧陆远,你没得选。”

陆远默然不语,缓缓松开了绣冬。

“陆远,有我们泱州四大家族,你......”

“我怎么选,关你屁事?!”

庾剑康一愣,突然看见陆远胸膛高高鼓起,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个音浪凝成的巨大狮头已朝他扑来,瞬间便将他淹没。

陆远轻吸一口气,只感觉眼前一花,他又重新站在了庾剑康面前。

此时,许鑫和袁盛心中满是疑惑。

陆远来之后,刚和老祖宗说了没两句,突然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这都快一盏茶的时间了,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

突然,他发现陆远动了。

只见陆远仰头看着庾家匾额,冷笑一声,扶上了腰间绣冬。

一道白光闪过,庾家中门连带牌匾都被一分为二,缓缓倒塌在地,扬起漫天烟尘。

众人惊讶地僵在原地,不等他们回过神,陆远便抬手挥散了漫天烟尘。

看着目瞪口呆的泱州四族子弟,陆远淡淡道。

“四方镖局陆远,今日还礼。

告辞!”

直到陆远走后许久,袁盛和许鑫才敢走到庾剑康身前。

“老祖宗,老祖宗?老祖...老祖宗!

来人啊!快去请郎中!快来人啊!”

众人乱作一团,四散奔走。

院中等待庾剑康命令的死士,看到这一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随着众人假装慌乱起来。

纷乱穿梭的人流中,庾剑康双目微睁,面色平静,早已没了呼吸。

原本盖在身上的狐裘,也不知被谁带了一下,悄然滑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踏成了一块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