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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

柳浅浅轻轻叫出儿时的称呼,明明相隔了十几年,竟没有什么生疏的感觉,好像与他一块时本该如此,“大哥哥为什么要进天牢?”

顾夷长听见她这么唤,嘴角的笑更是温润,“明知故问,我被莫都统的禁卫军押送的时候,丫头,不都在旁边看见了?”

柳浅浅却没打算让顾夷长如此敷衍,“大哥哥自幼师承白大将军,比起兄长来,更胜一筹,怎么会被两个禁卫就拿下了?”

“小丫头太过聪慧也是麻烦的,”顾夷长故作苦恼,抬手轻轻握在栏杆上,“你这么说易辰,他一定会生气的。”

柳浅浅听他扯开话题,微微拖长了尾音,“大哥哥……”

顾夷长微微叹了一口气,借着流萤手里的油灯,视线在自己这间牢房里四处游走,“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柳浅浅回答,毫不迟疑,“天牢。”

顾夷长摇了摇头,他的手臂垂落到身侧,背过身去,“这是我的爷爷曾经住过的牢房。”

柳浅浅那时候才四五岁的模样,对白老太爷的处境也许听过一两句,但转眼也是忘记了,但顾夷长——或者说白玉栖,那时候已经八九岁的年纪,不仅记得发生的桩桩件件,也曾经目睹了自己至亲之人的离开。

当年白起将军被定罪谋逆,白家全数入了狱,连年过半百的白老太爷都没有躲过牢狱之灾,不仅没有躲过,甚至在判罪下来之前,他就熬不住了,在牢里就过世了。

她一时哑然,也是随着他的视线打量着这间牢房。

两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流萤将手中的油灯又是举高了一些,让两人可以看的更远一些,可是油灯能照亮的地方,终究只有这么方寸之间。

顾夷长感慨的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我最后收手了吗?”

柳浅浅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顾夷长明明背对着,却好像看到了柳浅浅的动作,轻声笑了笑,“是了,你从小就聪慧细心,一定可以猜到的。”

“一方面是为了你哥哥,易辰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对他如何下得了手?”顾夷长自嘲的笑了一声,“另一方面,利用柳大将军的爱子心切,让柳家和皇上反目……”

“只是,我都经历过的家破人亡,我怎么舍得让你和你哥哥也经历一次。”

明明他的话说的轻巧,可是柳浅浅却只觉得心口很疼。

“大哥哥……”她想要安慰,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去找了流放的队伍,”顾夷长的声音有些压抑,“等我到那儿时,娘亲也不在了,白家的女眷也不剩几个了……”

“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恨宇文沅,我改名换姓,认主西齐,扇动西齐出兵犯境,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回到这金陵城,让宇文沅也尝一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顾夷长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情感,好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只可惜……”

“……功亏一篑。”

“大哥哥也算报仇了,”柳浅浅强忍着自己眼眶里的泪水,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酸涩,“……那人也是因为西齐出兵入境才会病重,大哥哥也算……可以告慰白家英灵了。”

“你也学会哄大哥哥了?”顾夷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肩膀微微颤动了几下,“久阳城……王叔启下令屠城三日时,我劝阻不能……”

“到了九泉下面,我也无言面见白家祖先,久阳城,那是我爹守了一辈子的地方,结果……被我亲手破了……”

柳浅浅身侧的双手都是握成了拳,顾夷长也好,白玉栖也好,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笑的温润如玉,可是他如今却日日受着这样的谴责。

顾夷长垂着头,又是一阵寂静的沉默,他轻轻抬起袖口好像在脸上碰了一下,才转回身体,“小丫头,你的眼光勉勉强强吧。”

柳浅浅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的眼光勉勉强强,所以宇文煜勉勉强强。

“要是宇文沅也能问一问白家的将士,问一问他们,白起将军可会反……”顾夷长的声音有些飘渺,又有些遥不可及,他轻声一笑,“该多好啊……”

月娘节那天晚上,整个金陵城充斥着将士们的喊声,那个画面又好像浮现到了眼前,假如先帝也可以不听谗言佞语,亲眼看一看白将军的衷心,亲耳听一听白家将士的心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很多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好了,”倒是顾夷长先从那悲戚的心境里走了出来,“小丫头,快回去吧,这儿阴气太重,呆久了不好。”

柳浅浅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泪水顺着眼角就落了下来,她明明知道顾夷长的内心痛苦极了,也矛盾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怎么哭了,”顾夷长慢慢走近了面前的栏杆,手从缝隙里伸出了一些,却又垂落了回去,他的视线也是往下移开,“与我才说几句话,就害你哭成这样?”

他轻声笑着,“那往后大哥哥可不敢跟你多说话了。”

柳浅浅连忙摇头,又摁掉了自己眼角的眼泪,“不会的,大哥哥这样很好的,浅浅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逝者已逝,大哥哥往后的日子还要活下去的,白老太爷和白将军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大哥哥活在痛苦了……”

顾夷长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说话,温和的笑着,也不打断。

“大哥哥要是痛苦,就不要停手,继续毁了大胤也好……”

“丫头……”顾夷长没有想到柳浅浅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声音不自觉就放轻了一些,“毁了大胤,你爹爹怎么办,你哥哥怎么办,你怎么办?”

柳浅浅止住了自己的眼泪,嘴角轻轻扬起一抹笑,“那是浅浅该担心的事情。”

“人生在世,只求无愧于心,这是大哥哥以前教过我的,”她继续说着,“如果大哥哥要为白家报仇,颠覆宇文家的王朝,颠覆大胤,都是应该的。”

颠覆宇文家,颠覆大胤,都是应该的。

顾夷长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她的话。

柳浅浅的手指也是轻轻搭在冰凉的铁栏杆上面,“谁也不可以劝大哥哥住手,谁都没有那个资格的。”

她的话语笃定,就好像本该如此,应该如此,就是如此。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柳浅浅往日总是风轻云淡的,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流萤也是微微愣在了原地。

“世间恩怨大多如此,冤冤相报,总是没个头的,”柳浅浅的手指在生锈的栏杆上来回抚摸,好像那毛躁的触感点燃了心底的那把火。

“想好了,就去做,不要后悔,不要自责……”

“若是浅浅经历了大哥哥这一遭,就算倾尽所有,也要让人付出代价的,”柳浅浅的眸光闪烁,也不知是火把的光还是油灯的光。

“因果因果……让人付出代价变成了因……”

“只是,对应的果,浅浅也会自己承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