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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随安咬着毛笔笔杆,盯着桌上的纸签,着实有些发愁。

花一棠已经两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吃晚膳的时候不理她,吃水果的时候不理她,喝茶的时候不理她,甚至连回房都没跟她打招呼。期间,林随安几次尝试皆是无效沟通,堪称二人冷战的最高级别。

按理来说,没有花一棠这个话痨在耳边叨叨叨,林随安应该倍感轻松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林随安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难受。

莫非自己内心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特殊癖好,专喜受虐?

每到这种时候,林随安就万分想念现代的通讯手段,对于她这种半社恐来说,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起码还能借微信和语音传达,但在这个时代,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写信。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她似乎有空白页面恐惧症,和纸签面面相觑了半个时辰,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感觉无论写什么字都怪怪的,甚至一想到她写的东西都会被花一棠读到,就异常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前明明没有这个症状啊?

林随安叹了口气,放下笔,倒头蒙上被子,打算做鸵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可翻来覆去半晌,不但睡不着,还越来越精神,心里好似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端是个百爪挠心,只能坐回桌案,再次抓起毛笔,踌躇几番,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亥初三刻,来芙蓉桥,聊聊。】

写完,仔细端详半晌,果然字有些丑,不过胜在情真意切,还算满意。

拿着纸签,提着千净,林随安出了“碧烟园”,绕过整片竹林,到了“思源园”,木夏恰好从园内出来,林随安迅速将纸签塞了出去,不等木夏反应,忙不迭撤了。

这种偷偷摸摸递小纸条的既视感,实在是太羞耻了。

从思源园到芙蓉桥,按林随安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林随安慢慢登上桥,靠在桥栏之上,昂首仰望夜空。

夜色已深,风声舒朗,虫鸣遥远,漫天星河垂挂,湖光茫茫,一片旷然。熟悉的夜风拂过衣角,让她不禁想到之前与花一棠在桥上观月的场景。

那时的花一棠,明明还发着低烧,却还要强撑着助她开解心境,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第一次,是在扬都府衙大牢,她曾问他,为何信她不会杀人,他说: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说实话,当时林随安心中除了三分感动,还有七分震撼:此人莫非脑子有坑?

第二次,是他说出了那个所谓的天煞孤星的命格,她才真正发觉,原来他之前天天挂在嘴边的“生死搭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出自真心。

那一天,林随安告诉了他金手指的秘密。

那一天,林随安第一次真正尝试着将花一棠当成了搭档。

想到这儿,林随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焦灼整夜的心情竟是坦然了几分。

没错,他们是搭档,哪有什么隔夜仇?

有事就说事,有心结就解开,有误会就解释。

她大约知道花一棠为什么生气,无非是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突然晕倒,可是她也有她的理由,只需要向他说明……呃……林随安又有些不确定了,以花一棠的聪慧,还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吗?她需要的是解释……还是……

“难道是要哄一哄他吗?”林随安喃喃道。

“噗!”

一声轻笑毫无预兆响起,仿佛空旷湖面里浮起的一抹游魂。

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扭头,就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三步外的桥栏上,一袭黑色长衫随风飘荡,几乎融入无际的夜空。星辰之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竟是有了几分倜傥之意。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白净无瑕的面具,表面似是涂了一层白漆,仿若一面镜子倒映着星海湖色。

林随安挑眉:“云中月,你这面具从哪买的,有些丑啊。”

云中月摇头晃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伊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滑出半鞘,“为劈了你。”

“别别别,”云中月连连摆手,“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啖狗屎!谁跟你同生共死?!谁跟你是同伴!”雷霆万钧的怒吼声携着昂贵的果木香刮了过来,林随安只觉眼前一花,花一棠已经提着袍子挡在了自己和云中月中间。

云中月歪头:“花家四郎腿脚还是这般利索啊。”

花一棠冷笑:“云兄还是这般不要脸啊!”

云中月摸着脸上的面具,低低笑出了声,“我的确是不能要脸。”

花一棠呸了一声,侧头低声问林随安,“他怎么在这儿?”

林随安眨了眨眼,“你不生我的气了?”

花一棠怔住:“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同时“诶?”了一声。

“嗯咳!”云中月重重清了清嗓子,“二位,我此来是送礼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布袋,甩手抛了过来,林随安啪一声接住,手中熟悉的重量让她头皮一麻,迅速抽出布袋中的东西,竟然是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花一棠扯开轴书扫了一眼,眯眼,“原来你今日带去白鹭舫的轴书只是其中一部分。”

云中月耸了耸肩,没说话。

花一棠收起轴书,斜眼瞥着云中月,“轴书本来有两百七十三页,现在只有两百三十页,余下四十三页去了何处?”

云中月:“我似乎没有必要向花家四郎交待吧?”

花一棠:“云中月,做人还是坦诚些的好,否则,以后花某可不会帮你。”

云中月笑出了声,“我何时说过要你帮我了?”

花一棠将轴书递给林随安,踱着方步在桥上晃悠,“你今日之举,不就是为了试探各大世家的实力吗?”

此言一出,莫说云中月,连林随安都诧异了。

云中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眸光映着星光闪闪发亮,“说实话,花某一直觉得你今日的行为前后矛盾,逻辑狗屁不通,若说你拍卖轴书是为了求财,那根本无需集办这场拍卖会,只需要将轴书直接卖给我花氏即可,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云中月:“花家四郎对自己的财力竟然如此自信吗?”

花一棠:“不然呢?”

云中月不予置否,示意花一棠继续。

“所以,你不是为了求财。”花一棠道,“你至始至终连真容都不肯显露,还用了假身份,显然也不是为了求名。这便奇怪了,你一个江湖人,辛辛苦苦搞这么大排场,不为钱不为名,难不成是为了权吗?”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中月的肌肉明显有一瞬间的紧绷,虽然他掩饰地非常好,但还是躲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我猜测,你原本的计划是这般,其一,利用轴书试探各大世家子弟反应,以此推断他们是否知晓轴书中的内容,若是知道,这轴书的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不值得你做下一步。若是无人知道轴书的内容,对你而言便是大大的机会,你可用轴书做投名状,取得乾州姜氏的信任,获得乾州姜氏的支持。我猜你取出的四十七页中定有对乾州姜氏大大有利的内容。可惜,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功亏一篑,只能另谋他策。”花一棠顿了顿,“你还给我们的这两百三十页,里面只有荥阳凌氏、青州万氏,还有些许小门士族子弟的信息,对你来说,并无大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真的是这样吗?林随安心里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云中月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些内容公开,他做的这些,无论初衷如何,但就结果而言,的确也保护了这些受害的家族。

云中月手指敲着面具:“我很好奇,现在的花氏如日中天,若是获得了这么多家族的丑闻,要如何利用?”

花一棠沉默片刻:“你是想说,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看花氏与乾州姜氏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吗?”

云中月:“弄死一个苟延残喘的太原姜氏有甚趣味,灭了富可敌国的花氏和独领风|骚的乾州姜氏才好玩啊。”

花一棠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林随安抢了先。

“不,若你真这么想,就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击退那些黑衣人。”

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会是想说,我其实是个好人吧?”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不如说,你觉得我们是好人,所以积极要求进步,向我们学习。”

“或者说,你试探的并非是谁的实力更强,而是——”花一棠慢悠悠摇扇子,“谁的心性更值得你信任?”

云中月缓缓坐直了身形,眸光透过白莹莹的面具,落在了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身上,茫茫星光描绘着二人笔直的身形,梦幻般美丽。

难道,天底下,真的有这般纯粹干净的人吗?

“二位打算如何处置这卷轴书?”云中月如蛊惑般低语,“今天所有人都看到轴书被毁了,就算你们悄悄留下这卷轴书,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便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花一棠一脸嫌弃,“去去去,我可不想和一个臭男人有什么秘密!太恶心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抛起轴书的同时千净灿然出鞘,缭绕刀风没有半分犹豫将轴书搅得粉碎,悠悠夜风将纸张的碎片扬上了天空,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在刀光的映照下,幻化成了另一片星海,迷乱了云中月的眼睛。

突然,那片美丽的星光中迸出一道寒光,犹如惊电劈向了他的面门,云中月大惊失色,猛地向后窜跃,可是已然迟了,他感受到了千净恐怖的刀压,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不好!

云中月以袖遮脸,凌空狂踏莲花步,茫茫夜色中绽出六瓣莲花,化作六缕青烟飞散。

林随安保持着劈刀的姿势,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喔嚯嚯!她竟然真劈裂了云中月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下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皎洁如玉,明亮如水,那一瞬间,林随安甚至有种错觉,他就是夜空中的月亮。

那不是易容术,是真正鲜活和生动的脸。

云中月——原来如此,千般变化的“云”是伪装,纯净无比的“月”才是他的真容。

好家伙,货真价实的惊鸿一面,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花一棠,你刚刚瞧见了没?”林随安收刀,激动大叫,“云中月居然长得挺嫩——呃……”

花一棠紧紧攥着扇子,死死瞪着她,洁白如雪的衣袂在夜风中狂舞,焕发出张牙舞爪的气势。

诶?!

这家伙不是说不生气了吗?那现在的气氛算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心里又没底了。

突然,就见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林随安心头一跳,忙上前拽过花一棠的手一看,果然,他手掌的伤口渗血了。

“你手上有伤,别使劲儿,”林随安叹气,“去找方大夫重新包一下——”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袖子,“你帮我包。”

“啊?”

“方大夫下手太重,疼。”

“……”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很难让人拒绝,毕竟林随安对方刻的粗狂治疗手法还心有余悸。

“我没带金疮药——”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就将一个瓷瓶塞进了她掌心。

林随安:“……”

药瓶还带着花一棠的温热的体温,也不知道被他握在手里多久了。这家伙不会是早有预谋吧?

林随安小心撩起眼皮,偷偷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了一边,还是不肯看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屁孩。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闹别扭总比冷战强。

她一圈一圈解开花一棠的绷带,伤口比想象的要深,尤其是在这只养尊处优的手上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花一棠的手很漂亮,皮肤白皙,手骨修长,骨节分明,当林随安小心洒下金疮药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大约是有些疼,花一棠的手指微颤蜷缩,指腹触电般碰了一下林随安的手指,又火烧般离开,温热的触感就仿佛停留在皮肤上展翅欲飞的蝴蝶,又轻、又柔、又痒。

林随安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力避免触碰,可越小心,手越不听使唤,指尖总是不小心划过花一棠的肌肤,她明显能感觉到花一棠的手变热了,或者,是她的体温上升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

耳畔飘过花一棠的灼热的呼吸,林随安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绷带扔出去,条件反射抬头,看到了花一棠漆黑的眸子。

“我是在气我自己。”他轻声道。

林随安:“……啊?”

“我知道,你定是怕以后没机会看到尸体的记忆,所以不愿多等一刻。”花一棠垂下眼皮,睫毛轻轻颤动着,“是我不够聪明,不够厉害,不能让你全然信任,所以,你才会铤而走险。”

林随安愕然: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啊?

怎么得出了这么离谱的结论?

“只是小小看一眼,铤而走险也太夸张了。”林随安道。

花一棠抬起睫毛,黑瞳里盛着漫天星光,声音轻柔得犹如一缕美妙的梦境,“林随安,我担心你。”

林随安的心跳少了半拍。

“我知道,能看到死者的记忆对于破案来说,堪称天降神兵,如有神助,我之前甚至还觉得获得这般本领乃是上天的馈赠,可是——”花一棠沉下嗓音,“你不知道,每次……之后……你的眼睛、脸色、神情都似乎……越来越像……被尸体抽去了生气……”

林随安恍然:“是吗?”

花一棠重重点头。

林随安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世间所有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千净如此,十净集如此,金手指亦是如此。

“林随安,你能否应我一件事?”

花一棠这句话一出口,林随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难道,他想让她承诺以后不再使用金手指?

林随安皱眉,“那些记忆可能是死者留给世间唯一的东西,我……做不到——”

“我们是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搭档!”花一棠猛地蜷起手指,握住了林随安的指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情况多么紧迫,你看死者记忆之时,必须等我陪你一起!”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花一棠的表情执拗又坚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漂亮的眼瞳里泛起莹莹的水光,就这般静静地、直直地望着她。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林随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酸楚,又隐隐发疼,无奈点头道,“好。”

花一棠眸光一亮,绽出了灿烂的笑脸,衬得漫天星光黯然失色。

林随安也笑了。

可算把这家伙哄高兴了。

这一天闹腾的,可真是太累了……

顺气的花一棠立即恢复话痨属性,又开始在耳边叨叨叨:

“既然有了姜七娘的授命,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大理寺寻凌六郎,算上今天这一宗,已经是第四宗沉尸案,不知前几具尸身保存的如何,啊呀,方刻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正式的仵作资格啊,我实在是对大理寺的仵作不放心,万一他们——”

真的,有点吵啊……

积攒了整日的疲倦攀上脑门,林随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倏然停住叨叨,看着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睡死的林随安,轻轻笑出了声。抽出她手中绑了一半的绷带,自己三下五除二捆好,牙手配合绑了个死结,双臂轻轻拢住林随安,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听着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好像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将我当成你的搭档……”

“可是,我好像又不甘心只做你的搭档了……”

“人啊,真是贪心啊……”

花一棠轻声嘀咕着,环过林随安的腰,勾起她的腿弯,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就和她之前抱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这么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花一棠望着少女靠在胸口熟睡的脸,轻声道,“明明只是个小女郎,为何总是这般倔强逞强呢?”

林随安皱眉,咕哝道:“花一棠……好吵……”

花一棠无奈轻笑:“罢了,来日方长。”

夜风寂静,湖波无声,星光的璀璨掠过二人随风交叠的衣袂,时而缠绵而温柔,时而热烈而绚烂,伴着二人的身影,一直向灯火通明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