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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花一棠揉着鼻尖看了眼身上的衣饰,今日为了镇场面,特意穿了晓色云开衫,春随人意靴,满庭芳的扇面配上朱门映柳簪,再加上疏烟淡日的熏香,端是个风流倜傥,风度翩翩,风姿绰约,风好冷啊——

花一棠又打了个喷嚏。

果然,这个季节要想穿得不失礼需要毅力。

木夏适时送上了热茶,花一棠端茶碗的动作顿了一下,听到木夏说“是我煮的”,这才安心嘬了两口,目光定定看着林随安追出去的方向,口中问道,“尤九娘,你这位妹妹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可过了半晌,也不见尤九娘回答,木夏侧目看过去,但见尤九娘僵直立在五步之外,面色苍白,全身禁不止发抖。

“她、她是我来珍宝轩的路上遇到的,说甚少出门,想来珍宝轩卖首饰却迷了路,我见她年纪尚幼,就顺路带她一起过来了……花家四郎容禀,我、我真不知、知道她是……我真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花一棠终于将目光移到尤九娘身上,微微笑道,“你怕什么?我只是问问。”

尤九娘全身抖若筛糠。

花一棠有些无奈,问木夏:“我今天长得凶神恶煞了?”

木夏垂下眼皮:“四郎自然日日都是花容月貌。”

“那她为何怕成这般?”

因为您现在太吓人了!木夏心道。

他家四郎似乎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却不知自己身上有种凌厉的震慑感,平日里藏在嬉笑怒骂之下尚不明显,整个人看起来蔼然可亲,但每当他不自觉正经起来的时候,这种威慑感就会散发出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有的时候甚至比家主的冷脸更骇人。

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就仿佛阳光下绽放的牡丹,看上去美丽娇贵,但当你靠近了,却发现花瓣背后藏着巨大莫测的阴影,令人不寒而栗。木夏跟在四郎身边十三年尚且不能完全适应,何况一个区区的尤九娘,还能勉强答话已经很有风骨了。

尤九娘:“花、花家四郎尽尽可去查,我敢发誓!我真不认识她!若有半句虚言,就、就让我烂脸烂眉毛烂眼珠子!”

“说到眼珠子,”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道,“你过来。”

尤九娘倏然捂住眼睛,“我、我我我的确是有眼无珠,四、四郎莫要挖我的眼珠子!”

花一棠叹气:“我只是觉得你今日的眼睛与我前日见你时有些不同。”

尤九娘这才磨蹭着挪上前,战战兢兢抬起头,花一棠俊丽无双的容颜映在瞳孔里,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那日在纪氏医馆,这名震扬都的花氏四郎明明很是身娇软糯,为何今日突然间判若两人,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令她骨子里渗出了寒意。

是了,这个变化就是从林小娘子追歹人的那一刻开始的。

花一棠歪头眯眼,“那日见尤九娘,瞳若含水,莹莹动人,今日为何感觉少了些动人之色?”

伊塔:“她快被你吓苦(哭)了,眼睛有水。”

木夏:“咳!”

尤九娘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因为这几日葡萄泪用完了,所以眼睛看起来没有那般通透了。”

花一棠:“葡萄泪为何物?”

“是一种可滴入眼中的露水,入眼之后几个时辰内,瞳孔变大,神似葡萄,因此得名葡萄泪。”

“哇哦,了不得,这儿居然有提炼散瞳眼药水的技术?”林随安和靳若快步走过来,靳若拉着脸,林随安的表情却挺高兴。

花一棠腾一下站起身:“如何?”

林随安摇头:“人跑了。”

“是什么人?”

“云中月,”林随安指了指靳若,“净门权威认证,天下第一盗的传人。”

伊塔和木夏同时“哇!”了一声。

靳若哼哼,“传说中的云中月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这个居然还有同伙,真是个半吊子。”

花一棠挑眉,慢条斯理摇起了小扇子。

林随安撩袍蹲下,直勾勾看着尤九娘的眼睛,“这么一说还真是,这葡萄泪散瞳效果不错啊。”

尤九娘诧异看了看林随安,又看了看花一棠,真是见鬼了,在这位林小娘子出现的那一瞬间,花家四郎身上那种惊悚的气质突然消失了。

“这葡萄泪尤九娘是从何处购得的?”林随安扶尤九娘起身,问道。

尤九娘终于松了口气,“自然是纪氏医馆,葡萄泪乃是纪大夫的独门秘方,莫说扬都,恐怕连东都都寻不到呢。”

林随安皱眉:又是纪氏医馆……

突然,旁侧的花一棠笑了一声,嘴角斜勾,眸光忽明忽暗,仿佛眼球里装了警示灯,显然在想什么馊主意。

林随安明显感觉到尤九娘的身体猝然紧绷,似乎被花一棠的不正经气质吓到了,不禁有些纳闷,莫不是这纨绔趁她不在的时候又作妖了?

“木夏,送尤九娘回去。”花一棠道。

尤九娘惊得一个激灵:“不必、不必。”

“九娘若有葡萄泪用剩的空瓶,可否赠花某一个。”

“啊?”尤九娘怔了一下,“哦,有有有。”

“伊塔留在这儿,继续十倍价收购珍珠首饰。”

花一棠说完这句话,两个掌柜都快哭了,他嘿嘿一乐,示意林随安随他一起走。他不用说,林随安也知道目的地,既然尤九娘说珍珠簪是纪高阳妻子的嫁妆,自然要去再探探纪氏医馆。

她明白,靳若可不明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你们去哪?莫非有抓到云中月的办法——哎呦见鬼了!”靳若瞧见花一棠手里把玩的簪子,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真让你找到了?”一想,又觉不对,“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为何还要继续收购首饰?”

林随安:“避免打草惊蛇。”

“此乃其一,其二是——”花一棠一脸正色:“花氏做生意最讲诚信,说了要十倍收珍珠首饰,自然要将河岳城所有的珍珠首饰都买回来。”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靳若翻白眼,根本不信花一棠这套说辞,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这簪子是谁送来的?”

林随安:“纪高阳卖给尤九娘的,说是他妻子的嫁妆。”

靳若:“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花一棠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时近黄昏,纪氏医馆的牌匾笼罩在夕阳之下,泛起血般的红光,十分不详。

林随安:“靳若,去探探纪高阳在不在,若在就想办法将他骗走,若不在就给个信号。”

靳若竖起一根手指头。

花一棠:“行行行,算一条消息的价格!”

靳若并未贸然进医馆,反倒在四周转了转,也不知道和街坊四邻聊了点什么,不消片刻又回来了。

“纪高阳出诊去了,依平日的习惯,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你们要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可利索点——”

林随安一巴掌呼到靳若的后脑勺上,“想什么呢!”

“我们可是正经人。”花一棠大摇大摆进了纪氏医馆。

纪高阳不在,前堂自然没人,后院还是和上次一样,院子里种满了绿油油的药草,几只肥兔子四散啃着草叶,装兔子的笼子又坏了,小娃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圆滚滚的小肚皮上盖着棉布小花被,厨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纪高阳的妻子正在做晚饭。

花一棠径直走到最北侧的草药圃田,种的正是今日在堂上见到的红桃龙葵,还有那只上堂作证的肥兔子,吃饱了躺在草地上,边睡边嚼草叶,简直是所有咸鱼的终极梦想。

“这草不是已经验过了吗?没毒。”靳若正要去抓,躺椅上的小娃醒了,大叫起来,“小孩子不能碰药草,草叶和草果会咬人的,好疼的!”

“小孩子”靳若一脸尴尬,讪讪收手。

纪氏听到声音跑出厨房,见到花一棠和林随安脸色不太好看,八成是已经得知大堂上的事。

“二位贵人来此有什么事吗?!”

花一棠笑得人畜无害,“纪夫人可曾听说今日花氏收购珍珠首饰一事?”

纪氏:“我家穷成这般,哪有什么珍珠首饰,贵人来错地方了。”

花一棠:“我之前听纪大夫说,纪夫人嫁妆里有几样颇为别致的珍珠首饰,花某慕名而来,还请纪夫人取出来瞧瞧,若是合我这位红颜知己的心意,”他朝林随安眨了眨眼,“莫说十倍价格,五十倍价格也是可以谈的。”

林随安僵着脸“嗯”了一声,靳若做了个“呕”的表情。

“我哪还有什么嫁妆?我的嫁妆都被纪高阳给卖了!”纪氏气呼呼道,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何况我本就是小户人家,嫁妆里哪配得起珍珠饰品,二位贵人还是莫要看我的笑话了!”

“看来是我误会了。”花一棠抱拳告辞,走了两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我见这园中的兔子很是肥嫩,想必肉质鲜美,不知能否请纪夫人卖给我几只,正好回去炖汤?”

“不行不行不行!”小娃跳下躺椅尖叫道,“阿爷说了,兔兔都是重要的药材,能救命的,不能卖,不能吃!”

不能吃?!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纪氏叹了口气,“这兔子就跟他命根子一样,磕了碰了都亲手包扎,若是不小心死了,也要选风水宝地亲自葬了,我是断不敢卖的。”

花一棠含笑颔首,“原来如此,叨扰了。”

出了医馆大门,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仰首眺望遥远的天际线,鲜红的火烧云漂浮在他漆黑的眼瞳中,本就俊丽的面容更添冷绝之色。

看着他的表情,林随安大约懂了,提醒道,“坊门快关了,要去县衙需得走快些。”

靳若:“去县衙作甚?”

花一棠:“击鼓鸣冤。”

靳若:“哈?!”

“果然——”林随安顿了顿,“还是那个红桃龙葵?”

花一棠摇头,“那并非红桃龙葵,而是地狱龙葵。”

徐县令坐在胡床边,双脚泡在热水里,舒服得脚趾丫都张开了,新纳的小妾柔弱无骨的小手捏着肩膀,在耳边吐气如兰,几息就将徐县令撩得心猿意马,一把攥住小妾的手腕,正欲互诉衷肠,岂料就在此时,前衙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

徐县令惊得腾一下站起身,怒喝,“是谁在这个时辰乱敲鸣冤鼓?!”

“徐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主簿砰一声撞开门,“花、花家四郎来了!正在大堂外敲鼓呢!”

“什么?!”徐县令跳出脚盆,地砖的冰冷激得他脚心差点抽筋,抓起官袍就往外跑,“哎呦我的亲娘诶,这位祖宗又要搞什么?我不是派了不良人给珍宝轩镇场子了吗?”

“徐公,帽子帽子,鞋鞋鞋!”主簿一手提着徐县令的官靴,一手托着官帽追在后面,“属下也不知道啊,眼瞅着就要宵禁了,你说这有什么事儿不能等明天再说啊!我刚温了酒,还没喝呢——”

这二位不愧合作多年,颇有默契,一路抱怨,一路狂奔,一路穿官袍、套官靴、戴官帽样样不耽误,从后衙赶到前衙大堂,才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临入堂前,主簿迅速替徐县令整理衣冠,徐县令长吸一口气,迈着方步登堂入座,拍下惊堂木,高喝,“升堂——”

两侧衙吏高呼“威武——”,一人踏着夕阳残光快步走入大堂,衣袂翻飞如花瓣,容色俊丽明亮,可不正是徐县令早上才见过的噩梦人物——花家四郎。

更糟心的是,此人犹如夜中明灯,一出现就聚光耀眼,招来了大群看热闹的百姓,将大堂外挤得水泄不通,县衙墙头长出好几串人脑袋,仿佛连藏在耗子洞里隐匿生物都在探头探脑。

徐县令捏着惊堂木的手有点发抖,颤颤巍巍拍下,“堂下何人?为何击鼓?报上名来——”

说到最后一个字音都跑调了。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状纸呈上,定声道,“在下花一棠,状告河岳城七河坊五石街纪高阳谋财害命,毒杀北岳坊北八巷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