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疼外甥,姑疼侄,加上还隔了一辈,更是亲上加亲。
魏秉文打小就知道这一点,于是在很早以前,但凡是在私下,都是称呼姑祖母为祖母,从来不会多加一个字。
潜移默化之下,姑祖母当真就成为了祖母,所给的宠爱比任何长辈都多。
魏秉文不在乎旁人言语,哪怕亲生父亲骂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过一笑了之。
唯独不想让姑祖母失望,可又不得不在大势之下收敛所有锋芒,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
心中的苦不能说,也没人可以听他倾诉。
“祖母,孙儿不孝,让您失望了。”
“你这傻孩子,怎突然说起这话来?是不是受欺负了?告诉祖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祖母为你做主。”
皇太后言语中满是宠溺。
一如往常那般,不问对错,也不需要问对错。
魏秉文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眨眼间便红了眼眶,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太后久不见回复,似乎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说道:“说来也是该怪祖母,当年只因看沈贵妃不顺眼,捎带着也看圣上不称心,就想着干脆断了他的念想,好看沈贵妃的笑话……”
正说着,又是一声长叹,随后继续说道:“没曾想祖母看走了眼,那还真是一条潜龙,一朝脱困便遨游天际,再无人可以降服……”
“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就不敢不孝,便将当年所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到魏家,以至于咱们老魏家空有名而无半点实权。要不是祖母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魏家怕是早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觉间,皇太后眼眶变得湿润。
不是伤心,而是悔恨。
若不是当年因一己私心,妒忌沈贵妃从先帝那得了太多宠爱,失了方寸,做了傻事,也不至于连累娘家人。
当年她就是皇后,哪怕什么都不做,她本人,以及整个魏家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会比现在要过的好。
沈贵妃再得宠又如何?先帝那时照样没有爱屋及乌,不曾将对妃子的宠爱延续到皇子身上。
只可惜,嫉妒使人丧失理智,想明白时已是太迟。
当年的皇后当上了皇太后,沈贵妃成了沈贵太妃,两人的身份有了变化,又没有太多的变化。
沈贵妃没有赢,可她却是输了。
魏秉文听得很不是滋味,紧紧握住那双苍老的手,压下心中情绪,笑着说道:“您也知道孙儿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打小正事不干,成天就知道厮混。大道理听了不少,反倒是觉得赌场里有句话喊的极好:买定离手,输赢自负。”
天下事,大抵都是如此。
当年若是赢了,整个魏家都将风光无限,相反之下也该付出代价。
魏秉文继续说道:“还有一句是说:只要人还在,手中也有筹码,那么就有进入下一场赌局的资格。”
有赌未为输,输赢尚不可知。
皇太后擦去眼角的泪花,连连点头,满脸欣慰,说道:“他们都说你大哥是魏家千里驹,只有祖母一人知晓,你是魏家麒麟儿。”
魏秉文傻呵呵笑着,说道:“咱家有大哥这匹千里驹就已足够,孙儿当不了麒麟儿,倒是可以当一只护家犬。”
闻言,皇太后再度流泪。
非是想哭,而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捏着心脏,生疼生疼,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一步错,步步错。
悔之晚矣!
祖孙二人话着家常,用了晚膳,直至戌时,圣上才至。
魏秉文赶忙上前见礼,圣上挥手示意起身,遂向皇太后问安。
“母后,您这是怎了?”
圣上瞧见那双泛红的眼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曾经那般强势之人,竟也有如此脆弱之态,当真是稀奇。
皇太后早已恢复往日姿态,淡淡道:“人老了,听了几句慰心之言,不禁感动泪流,倒是让皇上见笑了。”
圣上回应道:“母后言重了,儿子不敢。”
皇太后也不多言旁事,直言道:“哀家今日寻你来,主要是为了秉文之事......”
她将早先想好的说辞缓缓说了一遍,紧跟着道:“那便策论哀家也听不懂,便想着唤你来听上一听,若是得用,也算是秉文献策有功。”
才刚来,这就要起了功劳,就这般急不可耐吗?圣上暗自冷笑,面上仍是一片温和,说道:“既然母后有令,那儿子便听上一听。”
皇太后使了个眼神,示意可以开始。
魏秉文得了授意,当即便拿出准备好的策论,依着昨夜演练,不急不缓说了起来。
大周海上贸易比之前朝更大更广,四大港口当中以广州港为最。
广州濒临珠江,水路往南海等地十分便利。
航行出珠江口再往南,途经南海可达南洋各国,远至天竺、波斯等地小国。
迄今为止,乃是大周海上开拓出最远的一条航线,亦是有着“海上丝绸路”之称。
江景辰所写的策论中,主要以修定法例、规范商人贸易、港口税等细节,以点扩面,洋洋洒洒三千多字。
魏秉文背诵后加以解释,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圣上越听越觉稀奇,直到全篇听完,心中亦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皇太后见状,心中便有了数,含笑道:“皇上觉得如何?”
圣上拍手,连道了三个“好”字。
皇太后顺势说道:“皇上都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了,不枉秉文这孩子费心写下这篇策论,算是立功了。”
言罢,将视线转向圣上,等一个肯定。
圣上不动声色,接口道:“不止是立功,还是大功。”
魏秉文双膝跪地,叩首道:“能为圣上分忧乃是草民的本分,不敢言功。”
堂堂奉恩公府嫡次子,以草民自称,又说是本分。
什么本分?
臣子为圣上分忧,那才是本分。
圣上听懂了言外之意,也知道所求为何,心中暗自觉得好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说道:“不愧是奉恩公家的好儿郎,不负朕之所望。”
这话不知偏到了哪里去,皇太后知晓圣上不会轻易松口,可眼下箭已离弦,于是便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面皮薄了些。”
魏秉文此子,面皮薄?圣上嘴角隐隐抽动。
皇太后恍若未见,自顾自说道:“这孩子心里头没别的想法,一心只想为国效力。哀家原本担心他才干不足,难堪大任,没曾想竟能得皇上赞誉,是哀家想错了。”
错了?
此二字还是第一次从皇太后口中说,仅是为了魏秉文,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吗?
可真是有意思的很......
圣上目光轻扫,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母后乃是秉文的长辈,有所担忧亦是正常,何错之有?”
何错?皇太后听懂了话外之意,强忍心中情绪,说道:“哀家错就错在眼神不好,错把美玉当顽石。”
圣上听后只觉身心通畅,先前在甘露殿所受的郁气一扫而空。
“母后言重了。”
“好在有圣上慧眼识珠。”
“朕,慧眼识珠?”
圣上的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朕,等了好些年,今日才等到母后一句称赞,当真是不容易啊!”
在皇太后看来,那份笑意就是对她的嘲讽,也是一份迟来的羞辱。
她得受着,不得不承受。
“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哀家的心思,想来皇上是能够明白的。”
“明白,朕当然明白。”
不就是想要替魏家要个官吗?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圣上转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魏秉文,良久未置一词。
随后,拿起策论迅速扫了一眼,缓缓开口道:“这篇策论,当真都是你的想法?想清楚了再回答,莫要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