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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窑村是个大村,百来户人,民风尚算质朴,即便有些龌龊,但总归不摆在明面上,荒年时靠着村长统筹各家,连自家的粮仓都掏空了,才让这个村子留存到了现在,只饿死了二十多人,且都是老弱病残。

平窑村最大的大户就是村长家,有他带头,小地主也不敢别苗头,农人无法领头的时候自然可以随意欺压,然而一旦有人领头,农人有了胆气,那就真敢杀人了。

可即便度过了最艰难的荒年,迎来了今年的秋收,但周慧抬眼望去,却发现村子仿佛以一种让她难以接受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她还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各家都会出男丁清扫积雪。

那时候她爹就会带着她大哥出门,娘在家捡了鸡毛给她换糖,二姐会给她做鞋,三哥会背着她去看爹和大哥。

家门前会用浆糊黏上春联,家家户户都在串门,哪怕不出去,都能听到各家的问好声。

而现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她看不到春联,看不到灯笼,没有一丝年味,也没有孩子们笑闹声尖叫声。

村子静悄悄的,安静得仿佛已经死了。

周慧背着麻袋,村里的积雪无人打扫,大妮背着小妮,一家人在村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周慧记忆中家的方向走。

她的家不大,却也是砖瓦房——她爹娘是勤快人,又乐于攒钱,不仅建起了村里除村长和地主外的第三栋砖瓦房,还养活了这么多孩子。

她出嫁的时候,村里多少人羡慕她呢!

爹亲手给她打了嫁妆,梳妆台上的毛刺都被爹仔仔细细地打磨过,就是城里的富户姑娘,恐怕都没有她的嫁妆好。

娘将她的嫁妆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二姐,一份给了她。

要她说,就是几个兄弟娶媳妇花的钱,也不一定比她的嫁妆多。

只可惜她当时迫切的想要离婚,怕被前夫缠住,什么都没要,只要了两个孩子,不能将那些嫁妆要回来了。

小妮趴在姐姐的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声在大妮耳边咬耳朵:“姐姐,这么好荒,没有人。”

大妮拍了拍小妮的屁股,让她不要说了。

大妮毕竟是小时候见过外祖父母,可那已经是幼年的事了,记忆模糊不清,她不记得外祖父母长什么样了,感情也没有多少,但她知道娘念着他们。

周慧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家。

她站在家门口,家中的木门已经破烂不堪,腐朽不堪,那扇在以前的她看来宽敞窗户原来那么小,此时紧紧关闭,墙面上是斑驳的污迹。

门口的那棵伴她长大的腊梅树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它自己烂了还是被砍了。

冰天雪地里,周慧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她没有敲门,没有发出声音,她呆愣愣地看着木门,好像还能看到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她会在外胡玩,被三哥气急败坏的抓回来,然后一身是泥的敲响大门,门一开,她就扑进娘怀里,用天真地口吻告状——

“三哥把我摔泥坑里啦!”

娘就揪着她的耳朵,板着脸骂她:“我都看着了,叫你去摸泥鳅,哪天把牙磕掉了才晓得疼!”

三哥就在旁边冲她扮鬼脸。

二姐会冲出来给她解围,大哥在旁边乐呵呵地笑。

那是她回不去的过往,是她一生的念想。

小妮转头去看周慧的脸,她已经很大了,起码看得清人的情绪,可她此时看不懂娘的表情,娘看起来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周慧抬起手,终于敲响了木门。

她敲得很重,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这声音响彻整个平窑村。

大妮的心沉到了谷底,没有人来应门。

这个时候,难道他们还能出去吗?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敢去看娘的脸。

但她们都没有离开。

至于小妮懵懵懂懂,她转头对周慧说:“娘,冷。”

周慧头一次没有安抚小女儿,她木木呆呆,整个人神游天外,她的身体失去了知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

细微的脚步声自门内响起,周慧停住了呼吸,她的心狂跳起来,像是有一道从天而降,打在了她的头上,让她从头到脚麻到极致。

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地刺耳声响。

周慧闻到了屋内的味道。

并不好闻,有人多年未曾洗浴的酸臭味,木头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身处其间的人闻不到,可刚来的人却能被这味道熏晕过去。

但周慧的眼睛却亮了,她看着木门的缝隙越来越大。

开门的人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个身材高大却细瘦佝偻的男人,他的两鬓斑白,脸颊凹陷,双目浑浊无光,穿着破烂的,已经没有棉花的棉衣,脸上还有一块狰狞的疤瘌,像是被火烧过,被烙铁烙过。

哪怕穿着宽大的裤子,那裤子也空空荡荡。

周慧眼眶红了,她忘记了矜持,忘记了男女有别,忘记了所有已知的教条,她呜咽一声,朝前一扑,抱住了这一把骨头。

她张开着,终于发出了声音,像是婴儿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她嚎啕道:“大哥……大哥啊!”

男人麻木地僵在那,被动的被周慧抱着,他张张嘴,可嗓子里只能发出“啊啊啊”地声音。

他幼时发了场高热,从那以后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话了。

周慧哭着喊叫:“是我啊!是我!我是小丫啊!”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男人那浑浊麻木的双眼在周慧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中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像是从木偶泥胎变成了人。

他突然疯狂挣扎,将周慧从自己推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他甚至上手去推她。

周慧看懂了。

大哥在说:“你走!你别回来!”

“回去,回婆家去!”

大哥说——

“这里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