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后人视为噩梦的那一夜有了自己的名字——“失忆夜”。
那场荒诞的梦幻景象过去三天了，伊利诺斯却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
霍格兰广场前稀稀拉拉的人群竟然成了为数不多可以看到这么多人的地方。
圣拉奎拉大教堂，罗恩穿上好久没有穿过的修士袍，为面前的队伍发放食物。
彻底停摆的城市此时填饱肚子成了人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于是教会站了出来，免费向民众发放救济粮。
修道院不少师生同样受到了伤害，而且这种时候还有心情上课的学生可不多，老师更是寥寥无几。学校索性就暂停了课程，给所有人都放了长假。
所以罗恩会在周三一大早出现在教堂。
“您家里有几个人？”
“一个。”
没有去看眼前妇人死气沉沉的目光，罗恩低头从萝筐里拿出四分之一根火腿、两个马铃薯、一根胡萝卜、一磅白面包，放进妇人带来的篮子里。
“女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罗恩想要将这份温暖传递给更多人。
妇人没有应声，只是沉默的接过篮子，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罗恩猜测妇人的家人要么在那场噩梦中死去了，要么就是抛弃了她。类似的情况已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一夜荒唐受伤最严重的是一个个家庭，父母、爱人、子女，往日琐碎的矛盾在他们梦魇般的疯狂中爆发出来。
谁也不愿意谈起他们在那天做了什么，最明了的是，往常能够忍受的变的不可原谅，自欺欺人的假象被揭露的一干二净，温情、和睦转眼成了泡影。
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已经不能解决问题。谁也不想再次上演那样的场面，于是有的人选择离婚，有的人则是默默走进那寒冷的夜，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出现。
“您家里有几个人？”
重新露出微笑，罗恩向下一个领取救济粮的男人说道。
“两个，不……三个。”
罗恩的目光在男人紧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默默从篮筐中多拿了一份食物放进了男人的篮子里。
“先生，会好起来的，女神会保佑你的。”
视线从慌张离开的男人身上收回，罗恩看着眼前人数不多的队伍。每个人都默契的保持着距离，这也是在那天后出现的特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几乎被摧毁殆尽。
“怎么样，食物还够吗？”
艾伯特神父来到罗恩身边，轻声问道。
往常神父风风火火，急促的声音和动作缓和了许多，他虽然是在问罗恩，但目光一直落在广场的人群中。
大多数人都是面有菜色，无论身体是否强壮，是否具备劳动力，在这个时候大都是找不到活计的，所以能看到很多平常救济日见不到的身影。
正常来说大部分人家中的食物还够坚持几天，但那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人们家中的粮食。大吃大喝，贪食之欲，抢夺偷窃，暴行之欲，使得他们的口粮所剩无几。
“够的。”罗恩回答道。
沉默了一瞬，艾伯特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拍了拍罗恩的肩膀，就向教堂里走去。
罗恩继续发放食物，一边微笑安慰那些枯寂的灵魂，一边感受着自己身上与这些人的联系，然后默默将这些人的样貌记在心底。
塞拉的叮嘱在脑海中回荡：
“道路冲突的问题只有靠你自己，其他人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任何忙，即使是伟大者们也无法强硬扭转一个人的道路。它对你的重要性不亚于你的生命，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小心，小心，再小心。
现在你身上的问题不仅是路途冲突，还有你欠下的这些债，你最好快点解决他们。否则这辈子你都别想再前进一步了，甚至会有更麻烦的事情找上你。”
当罗恩询问是那巨大的麻烦是什么时，塞拉却表示不能说。
关于塞拉说的问题，罗恩内心是清楚的。
他的道路在仪式空间拯救那些市民意识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现在出现问题的原因也很简单，罗恩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做这一切的动机。
人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他害怕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他害怕自己会成为那种伪善者。于是源自他这个主人的意志就被清晰的反应在天赋种子上。
那道清晰的裂痕，使得他无法发挥出3级学者应有的实力，并且在治好自己之前，所有学习的效果将会大打折扣。
于是罗恩目前的重心就在塞拉说的第二个问题上，数量庞大的“债”。
在清楚罗恩做了什么之后，塞拉也就知道了罗恩为何会这么快晋级，他给了罗恩两个建议。
他的“债”现在被归为两大类。
一类是罗恩使用天赋能力强制“守密”的那些意识，正是依靠这数量庞大的守密约定，罗恩汇聚了足以让他晋升到4级的“隐秘”类超凡知识。是的，塞拉判断那些知识足以让罗恩达到4级，那可是一座城市的积累。
罗恩没有达到4级的原因也很好理解，他承受不住。
无论是核心道路的坚定程度，还是罗恩对于其他超凡知识的储备，都不足以让他安然无恙到4级，于是大部分知识精华被储存在天赋种子上。罗恩看过此时他的天赋种子，星星点点的知识结晶缀满了那颗还不算是茂盛的枝桠。
塞拉的告诫也与此有关，这些知识结晶既是罗恩未来晋升的宝贵财富，也是罗恩此时的大麻烦。因为罗恩的天赋是“缄默”，守密仅仅是他天赋的一部分，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天赋的平衡，除非罗恩想转向守密类学者，那么就必须弥补上他欠缺的那部分超凡知识，重新恢复平衡。
同时，有一个好消息。因为道路不稳的原因，罗恩现在有的是时间去弥补所欠缺的，不必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晋升。
一类是在2级之前不得不妥协签订的契约，这部分数量最少，却最为麻烦的。
如果是“守密”能力的话，罗恩作为主导者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那时还未晋升的罗恩只要另一方承认就可以让对方超脱，也能愉快收获知识。
偏偏因为那些意识的不可理喻，罗恩不得不与他们签订了契约，要满足他们的心愿才能顺利使用守密让他们解脱。
据罗恩估算在2级前，他至少签了两三千个契约。
罗恩到现在还记得塞拉脸上幸灾乐祸的可恶笑容，他说自己还从未在人类学者身上见到过如此多的约定之线，如果是普通学者早就被这几千个灵魂的重量撕得粉碎了。
这也让罗恩起了一身冷汗，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行为的危险，因为无知，因为“命运的指引”，因为莫名的救世主妄想，罗恩大胆的和如此多的人签下了契约。
塞拉当时围绕着他来回踱步，啧啧称奇，“既然你现在安稳的出现在这里，没有被撕得粉碎那么契约重量的事情就不需要担心了；你要担心的只有你的那些约定了。”
罗恩这才知道，人心易变这句话在这超凡世界有多么的麻烦，因为他的那些契约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变成死结。
或是有一方去世，或是对方的心愿改变，要知道签约时对方满意的程度是否和他完成约定时是一样的，是一件很难界定的事情，所以超凡者之间很少签订契约，就算要签也会事无巨细的规定好所有条件再签约。
什么都不懂的罗恩靠着模糊的契约知识，签订的那些契约的要求都很宽泛，可以说这是罗恩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
有了塞拉的帮助，罗恩理清了头绪，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弥补所缺乏的超凡知识，以及完成许下的诺言，当然这些约定也不是必须全部在此时完成的，罗恩记得有几个约定有点麻烦，他现在完全做不到。
塞拉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只要将契约维持在罗恩能承受的范围内，并且契约内容与对方本人无关，也就是契约人的死亡不会影响约定达成就可以，就算暂时不完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为了防止诺言有变，他要先确定城中那些和他签订契约的人。
“您家里有几个人？”
罗恩对下一位市民问道。
眼神不自觉地在队伍中扫视了一圈，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看到了127个和他签订了守密契约的人。其中有16个是额外签约了的，幸运的是有一个人的契约已经完成了。
因为那人的心愿就是吃一顿饱饭，在罗恩亲手将食物交给他的时候契约就算是达成了。
罗恩的表情突然变的认真起来，今天这15人能解决几个呢？
库尔茨拉了拉罗恩手里的面包，没拉动，又用了点力气，还是没拉动。
库尔茨不禁生气的道：“嘿，神父，我的面包！”
“啊？”
愣了下，回过神的罗恩讪讪一笑，赶忙松手，为表歉意多给对方篮子里放了一个马铃薯。
“抱歉，先生。”
看着篮子里多出来的那一个土豆，库尔茨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还以为这个神父是在找他茬呢，看来是个误会。对方起了大早忙到中午，还没有喝一口水，想到这里，库尔茨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没关系，神父您辛苦了。”话音刚落，罗恩和库尔茨都愣住了。
这还是“失忆夜”后库尔茨第一次向其他人表示歉意，自己失去的温柔，习惯性的礼貌一瞬间潮水般涌回来了。
罗恩露出真心的笑容，向库尔茨伸出右手，
库尔茨捂住脸，忽地蹲了下来，他挡住眼眶中不自觉流下的泪水不让人发现，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激动的心情。
罗恩侧过来的手掌缓缓落在库尔茨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一句话重复千万次，就具备了巨大的影响力，尤其是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霍格兰广场所有的队伍，都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盯着埋头痛哭的库尔茨。
在场的修女，修士们惊喜的发现，那些死气沉沉的目光中有一抹亮光正在冉冉升起。
寂静的广场上，除了闷声抽噎逐渐有一声声心跳，随着希望的律动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整齐，惊醒每个人沉坠于黑暗中的灵魂。
似乎是感受到那一阵阵激越的心跳声，或许是罗恩手心的温度给了库尔茨冰冷内心新的力量，他不再压抑哭声，不再压抑眼泪，放声大哭。
不少人跟着红了眼眶，这种感觉只有他们这些有共同经历的人才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绝望的意识，终于见到名为“未来”的希望。
直到此时，这些人才感觉从那一夜起就笼罩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了。
立身于人群之中，体会着绝望与希望的交织，感受着克制与激动的情绪在眼前交替变化，罗恩的表情逐渐接近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他忽然对缄默有了新的感悟。
他注定是一个“观众”，永远游离于人群之外。
或许他不甘心，他总是想要主动介入进各种事情，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既是真心给予这份善意，同时也是为了汲取助人后获得的喜悦，这种正向情绪反馈是他需要的，是他锚定自身的重要介质。
难道这种善意就比什么都不要求的善意要低下吗？
当然不，罗恩平静的观察着广场上的众人。
修士、修女们需要这种希望来稳定他们的信仰，他们还不是圣贤，他们做不到一直奉献却看不到自己行动带来的反馈，他们需要有一个成功的例子来鼓励他们，给予他们继续下去的动力。
而那些被救助的市民，闪烁的眼神，动容的神情，无不说明他们枯寂的内心开始出现变化，而且是向好的一方面的转变，这位展开心扉的先生，成了众人心病的药引，把希望传递给了这些人。
这不就是对罗恩善行的肯定吗？
无关回报，善意本身的目的达到了，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凝神处于“自观”，“观物”中的罗恩没有发现，天赋种子上的裂痕正在缓缓愈合，这种变化缓慢、却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