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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点点头,继续又问了几个人,王直一一做了讲解,终于到了重头戏。

朱祁钰又翻开一份奏疏,指着奏疏问道:“柯潜做得如何?为何你们要说他没有完成?”

王直恭敬答道:“陛下莫急,其实柯潜是这些人之中做得最差的,但是臣等以为,此事并不怪他。”

“那要怪什么人?难道他就没有做不到位的地方?”朱祁钰皱眉问道。

王直答道:“陛下,此事的确不怪柯潜,因为他负责的是江西南昌。”

“因为宁王出手阻碍?”朱祁钰立刻反应过来,追问道。

王直点点头,答道:“对,宁王出手了,南昌府知府苏任无力支持,从而导致柯潜无功而返。”

“原来如此。”朱祁钰笑道。

大明宁王一脉做出这种事情,对抗朝廷政令,的确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当年太祖分封诸王,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朱棣就藩北平,朱权就藩大宁,朱棣掌燕山三卫和辽东都司,朱权掌宁王府三卫和朵颜三卫。

建文登基削藩,燕王朱棣起兵靖难,以八百护卫偷袭大宁,取宁王府三卫,这才有了反攻的基础,又从宁王朱权手里借到朵颜三卫,然后最终成功靖难。

但问题是,朱棣当年从朱权手中借兵的时候说的是靖难成功之后平分天下,但是等朱棣登基之后,便再也不提这件事了,朱权看清楚之后,便退了一步,主动请求改封到南方,但是朱权希望去的是江浙地区,例如苏州、杭州之类的繁华之地,朱棣直接拒绝了,而是提出了建宁、重庆、荆州等几个地方让他选。

不过荆州府在湖广,重庆府在四川,建宁府更是在福建,和苏杭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最终讨价还价之后,朱权才被改封到了江西南昌。

从那之后,宁王一脉就是朝廷严防死守的藩王,甚至出现过有人诬告朱权用巫蛊之术害人的事情,但是朱棣派人查过之后,并没有查到实证,只是从那之后,朱权开始寄情于道家,行韬光养晦之道,算是给朱棣一个态度。

后来仁宗宣宗登基,朱权又想折腾点事情出来,不过都被一一化解,然后朱权便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没希望了,于是又开始醉心文字,作了几本书出来,直到正统十三年才病逝。

如今的宁王是朱权的孙子朱奠培,正统十四年刚刚继承爵位,也许是家风传承,朱奠培也是才思充沛,锐意修文,尤其是其书法,远比朱祁钰那一手字好得多。

但是,来自后世的朱祁钰却是知道一件事,宁王一脉一直没有忘记太宗允诺的平分天下,时刻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自己起兵打下来一个江山,不过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宁王一脉一直积累了五代人,四代宁王苦心经营,这才在朱奠培的孙子朱宸濠那一代起兵造反。

不过也是他们倒霉,遇到了孔孟之后的第三位圣人王守仁,也就是后世许多人推崇的王阳明,这位大佬龙场悟道之后便几乎羽化升仙,建立心学,知行合一,奉旨平定南赣畲乱,正打算去福建平乱的时候得知了宁王朱宸濠起兵,顺手就将其平定,宁王一脉五代人的谋划仅仅坚持了四十三天。

宁王之乱发生在正德朝,属于朱祁钰重孙子那一代的事情,但是他们现在就开始积累实力了,起兵造反需要军费,朱祁钰推行开征商税,很明显阻碍到了他们筹集军费,宁王朱奠培出手阻止,也是情理之中。

朱祁钰笑着摇了摇头,在心中暗下决心,回头就让卢忠派人去南昌查一查,看看宁王一脉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可以,最好查出来点什么,自己也好出手把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夺过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又没钱做的事情。

王直看朱祁钰摇头,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不知道皇帝摇头,是在嘲笑宁王一脉嚣张跋扈,看不清形势,还是在否定柯潜这位新科状元的能力和培养价值,如果是后者,王直禁不住想替柯潜说几句了。

朱祁钰却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拿起最后一封奏疏问道:“这个应该就是刘吉的奏疏吧,说说他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王直见朱祁钰没有继续追究柯潜的责任,也乐得如此,立刻回答道:“刘吉的事情在这些人里做得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将开征商税之事全面铺开,还给了苏州知府朱胜一个示恩于人的机会,所以,不仅商税已经缴齐了,还让整个苏州商界对朝廷的政令坚定拥护,各方面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这已经比商辂做的好了啊,为何是数一数二,而不是首屈一指呢?”朱祁钰出声问道。

王直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与其他人不同,这个刘吉的手段有些偏激,虽然最后的结果不错,但是他的计划过于行险了,行差一步,苏州城就会发生暴乱,甚至有人起兵叛乱都不稀奇,所以此人可以大用,但是不能重用。”

“不能重用?”朱祁钰念叨了一句,随意的摇了摇头。

王直是传统文臣,用人的标准还是那种四平八稳的,如果换成已经致仕的胡濙,刘吉绝对不会得到这种评价,因为朱祁钰知道刘吉的未来,他可是做过内阁首辅的人,能力方面绝对不会差,区别只是用人的标准不同而已。王直不喜欢用,但是他朱祁钰可不怕。

王直见皇帝摇头,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尝试着问道:“陛下是以为臣对刘吉的评价不对?”

朱祁钰这才反应过来,笑着道:“没有,只是王首理极少在朕面前如此评价一个人,朕感觉有些新奇而已。”

“那这个刘吉回京之后,陛下打算怎么用?”王直继续试探道。

朱祁钰笑笑,说道:“朕说过了,朝廷三品以下官员由政务院挑选简拔,对于刘吉接下来的安排,你尽可以按照心思来,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丢回翰林院继续学政,外放磨练一下性子也行,都随便你。”

王直也笑了出来,道:“那臣就看着安排了。”

“你尽管安排。”朱祁钰斩钉截铁地说道,顺便给王直坚定了一下信心。

“臣多谢陛下信赖,必不会辜负陛下信任的。”王直也很开心,皇帝真的将三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交给了政务院,自己向着青史留名又近了一步。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那王首理就和朕说说吧,这次试炼的这些人,都该如何去用?”朱祁钰突然问道。

王直想了想,回答道:“依臣之见,商辂考虑事情比较全面,做起事来四平八稳,已经历练的差不多了,可以直接独当一面。”

“彭时此人外柔内刚,还需历练一段时间。”

“万安此人过于圆滑,很容易成为佞臣,不可大用。”

“柯潜为新科状元,还在熟悉政务,继续在政务院历练几年,也许可以调教出来。”

“至于刘吉......”

王直顿了一下,这才说道:“陛下,说句实在话,刘吉此人能力是没问题的,只是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在政务院做事,可能会举步维艰,如果陛下能够亲自驾驭,此人可大用。”

虽然王直不喜欢刘吉的做事风格,但还是给出了一个不错的评价,明确告诉朱祁钰,这个刘吉放在他的手底下,估计会很难受,但是如果放在皇帝手底下做一些阴暗之事,能力还是足够的。

朱祁钰自然明白王直的意思,出声笑道:“呵呵,王首理这是要让刘吉来朕手底下做事啊,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他进了朕的口袋,王首理再想往外掏,可就费劲了。”

王直却是故意摆出一个奸诈的表情,恭敬说道:“臣是陛下的人,刘吉也是陛下的人,臣要用刘吉的时候,陛下会拒绝吗?”

朱祁钰笑着指了指王直道:“王老爱卿,你这番话,让朕怎么拒绝?好在你还有四年就致仕了,否则朕绝对不敢用你当这个政务院的首理。”

这番话虽然带着警示的味道,但是在场之人都知道,朱祁钰这是在明确表示,至少在四年之内,王直的位置是绝对不会动摇的,如果想要有一番作为,那就必须在王直的管理之下,在场众人即便再有野心,也得将这些心思按下去,绝对不能有任何不轨。

“好了。”朱祁钰站起身,大声道:“朕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做事了,早点处理完政务,也能早点回去休息,朕还希望你们能多活几年呢!”

众人都是面带微笑,齐声道:“臣等恭送陛下。”

朱祁钰点点头,带着王成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群略微感动的老臣,和一群面无表情但是内心极度惊讶的翰林们。

之后的日子仍旧是平静又无聊,政务方面几乎全部由政务院接手,朱祁钰没什么事情,就往大都督府跑,其实主要是去了解十团营的情况,看看依照于谦等人建议改制之后的十团营战力怎么样,有没有足够的野战能力去草原打击也先。

毕竟先下手为强嘛!

调查宁王的事情朱祁钰考虑过之后,并没有交给锦衣卫,而是交给了东厂,对于此事,舒良也是有些头疼,他调查云南沐府的事情还没有完事,结果又接了这么个任务,被逼无奈的他只好去找自己的亲信魏燕商量了。

魏燕果然是合格的谋士,只是告诉他,让他去收买一些宁王府的仆役和宦官,这些人职位卑微,但是肯定对宁王府比较熟悉,能够知道宁王府的具体情况,只要有这些人在,宁王要想做什么事情,可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舒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听从魏燕的建议,派人带银子去了江西,打算先收买一些线人再说,反正皇帝也没说什么时候完成,他就不着急了。

一直到了六月。

六月初,镇守浙江左副都御史孙原贞上疏朱祁钰,弹劾浙江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王谦纵人下海捕鱼及克减军粮等七条罪状,请求皇帝下令处置。

朱祁钰对于这种事情感觉到很是腻歪,但是孙原贞奏疏上的一条罪名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违反太祖海禁之策,私自纵人下海捕鱼。

对于这一条,朱祁钰可是感觉非常惊喜的,他对于大明的水军可是真没什么感觉,毕竟朱元璋禁海的旨意摆在那,大明的水军,哦不,是大明的海军几乎聊胜于无,海军的将领更是匮乏,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下海,实在是有些惊喜了。

朱祁钰思考了一下,对着代为上奏的左都御史陈镒问道:“陈爱卿,你以为此事该如何解决?”

陈镒接到孙原贞的奏疏,已经想过了皇帝会怎么问,自己该怎么应付,于是回答道:“陛下,孙原贞弹劾王谦,已经事关军法,臣建议,招军法司于谦于大人入宫议事。”

朱祁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吩咐王成派人去传旨,招于谦入宫觐见。

大都督府就在午门外不远处,于谦很快就来到奉天殿,对着朱祁钰见了一礼,问道:“陛下,不知道您招臣前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可是军中有人违背军法?”

于谦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误,他又是军法司大佬,招他过来也只有可能是与军法有关。

朱祁钰笑笑,示意他先坐下,然后将孙原贞的奏疏递给他,说道:“于爱卿先看看这份奏疏吧,看过之后你就能明白了。”

于谦接过奏疏,翻开看了一遍,出声问道:“陛下可是想问,这王指挥该如何处置?”

“不是。”朱祁钰摇头道:“朕想知道,这军法之中可是有不许水军打鱼的军令?”

于谦没想到朱祁钰会这么问,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军法之中的确没有明确说过,不许水军下水打鱼,只是这克减军粮之事,想来是王指挥有所贪腐,臣这就派人去查。”

“于爱卿不必着急。”朱祁钰出声阻止道:“此事朕打算亲审。”

于谦惊诧道:“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子,陛下为何要亲审?”

“因为朕的直觉告诉朕,此事当另有蹊跷,朕要亲自审问王谦,看看他到底为何要做此违逆太祖禁海旨意的事情。”朱祁钰平静说道。

“所以陛下是想将王谦召回京师?”于谦问道。

朱祁钰点点头,道:“对,朕希望你能够以大都督府军法司的名义派人去浙江,押解王谦回京,但是不要告诉他朕要亲审。”

于谦想了一下,点头答应道:“臣遵陛下旨意。”

朱祁钰又转向陈镒说道:“陈爱卿,朕要你以都察院的名义招孙原贞,理由你自己去想,但是朕一样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让他猜到朕要亲审此案。”

陈镒也是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道:“那臣就以回京述职的名义招他回来吧,毕竟他从陛下登基之后就出京镇守浙江,也该回京看看了。”

“可以,此事你看着办就行。”朱祁钰吩咐道:“不过他在浙江的时间也有些久了,回来之后要换一换地方,你看看该如何调配,换一个人镇守浙江吧。”

陈镒点点头。

半个月之后,早朝。

其实早朝这玩意朱祁钰早就想取消了,无奈这是他身为皇帝的标志之一,可以用来刷存在感,宣示自己的存在,有一次仪铭和他解释之后,朱祁钰就一直坚持开早朝。

午门外,文武官员早已列队,等待了许久,左右掖门打开,群臣鱼贯而入,重新在奉天门外的广场列好队伍,等着朱祁钰驾临。

孙原贞站在队列之中,心情不免有些激动。

他出镇浙江已经好几年了,这期间从来没回来过,早起上朝这种事情虽然有些熬人,但是仍旧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整个人略微兴奋。

他是昨天到的京师,在都察院和掌院事的陈镒述职之后,陈镒就通知他今天早上来上早朝,皇帝可能有话要问他。

孙原贞原以为皇帝要问问他浙江的民情,没想到在午门外却看到了带着罪枷的王谦,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皇帝今天叫他来,可能是要问他弹劾王谦的事情,决定这位私自开海的都指挥佥事的罪名。

于是,孙原贞现在站在都察院的队列里,满心期待着皇帝的到来。

与之相反的,站在午门外面的浙江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王谦则是心情有些复杂。

左副都御史孙原贞弹劾他的事情他知道,而且孙原贞弹劾的罪名也没错,他的确是私自命人出海捕鱼了,所以他原本的打算是认罪的,反正这点事情并不算大,认个错就过去了。至于克减军粮的问题,那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还在考虑要不要认下来替人背锅。

谁能想到,自己还没等来皇帝训斥的旨意,却是突然被大都督府军法司的两个主事闯进了军营之中,将他抓了起来,明确告诉他克减军粮的事情发了,军法司于尚书派他们赶来浙江抓捕他入京问罪。

王谦当时就愣了,随即便后悔起来。

他完全忘记了,大都督府军法司的尚书是于谦,这位爷可不是好惹的,向来铁面无私,自己犯了事情,于尚书怎么可能无视过去。

所以,堂堂浙江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手底下上千号人马的王谦王指挥就这样带着罪枷坐着囚车来到了京师,关押在大都督府的一间屋子里。

当然,他也是昨天入京的,只不过没有和孙原贞碰到一起。

“陛下驾到!!!”小宦官站在御阶之上,扯着脖子喊道。

文武百官齐齐下拜,恭迎大明皇帝。

朱祁钰从奉天门走出来,在御座上坐好。

吏部官员率先出班,对朱祁钰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恩的官员人数,这些人都是前一天在吏部报备过的,然后就是接见番邦使臣。

大明是天朝上国,经常会有番邦使臣入京朝贡,今天来的是占城使臣。

今天杨善请病假没来,所以由鸿胪寺少卿胡恭出面,禀奏占城使臣入京求见,朱祁钰已经习惯了接见使臣这一套,也没上心,点点头便宣他们进来了。

两名占城使臣缓步走上来,对着朱祁钰恭敬行了个礼,说道:“占城使臣沙古卜洛、婆争见过大明皇帝陛下。”

朱祁钰点点头,缓声道:“两位使臣平身吧。”

沙古卜洛从怀里摸出一张礼单,双手恭敬上举,大声道:“外臣封我家国王前来,特献上贡品若干,请大明皇帝陛下笑纳。”

这是朱祁钰最喜欢的事情,因为收礼了嘛,于是笑着点点头,示意王成下去拿下来,同时笑着说道:“使臣千里迢迢来我大明京师,很是不容易,不知在会同馆歇息得如何?是否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若是有不适应的,尽管和鸿胪寺说,不必客气。”

沙古卜洛露出一个笑脸,回答道:“大明皇帝厚恩,外臣多谢,只是外臣身负国王重任,不敢太过享受,有饭吃有房住就好了。”

“你家国王有何事要与朕说啊?”朱祁钰一边问,一边翻开王成递过来的礼单,翻看一看,占城国王的确识趣,知道这是朱祁钰登基以来第一次朝贡,送了不少犀角、宝石、珊瑚等奇珍,尤其是礼单中还有一颗硕大的珍珠,世间少见。

沙古卜洛立刻答道:“启禀大明皇帝,我家原国王摩诃贵来已于去年病逝,摩诃贵由殿下继位为王,我家国王希望大明皇帝能下旨册封,以正大位。”

“哦?”朱祁钰倒是还听着沙古卜洛在说什么,扭头看向鸿胪寺少卿胡恭,胡恭会意,出班道:“此事鸿胪寺已收到消息,原占城国王摩诃贵来确是因病薨逝,临终之前留下遗命,命其弟摩诃贵由继位为王,一切都极为正常,不违逆伦理纲常。”

“既然如此,那就由礼部安排此事吧!”朱祁钰吩咐道。

“外臣多谢大明皇帝陛下。”沙古卜洛谢恩,继续道:“另外,外臣还有另一件事要说与陛下。”

“你说。”朱祁钰随口问道。

沙古卜洛却是深吸一口气,这才大声道:“我家国王请求大明皇帝陛下能够调解占城与安南的战事,让安南不要再攻打我占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