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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涟又沉默了一阵,笑道:“吴帅这番话,恐怕不单单是在评述历史,也是在指责大明吧?大明国初之时,驱除鞑虏、一统华夏、扬帆于异域、宣威于万里,何其辉煌璀璨?但时至今日......外不能御鞑虏、内不能安天下,只知一味盘剥,是该亡了.....”

“既是评历史,也是评今日和未来!”肖文青目光炯炯,笑道:“子善可还记得上次武乡义军的科举策论之题是什么?”

“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梅涟当即答道,噗嗤一笑:“如何能不记得?父亲见此考题,揣摩了一夜,后来与侄儿说‘古今反乱朝廷者,从未有如武乡贼这般堂而皇之者’。”

“因为这八个字,本就是武乡义军理论思想的总结,他们自然要堂而皇之的喊出来了!”肖文青微笑的说道:“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故曾子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故曾子言: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戮矣。诗又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故而曾子又言: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是故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民心既失,所谓君王不过窃国之贼而已,驱窃国之贼、复万民拥戴之君,此天下公理,又有何罪?”肖文青摇头晃脑的掉着书袋:“所以秦失民心,汉高祖代万民推翻之,明失民心,义军代万民推翻之,若他日武乡义军建立的新朝亦失了民心,自然也该让万民推翻之!”

“侄儿听明白了!”梅涟猛然间反应了过来:“自古君王惧万民之力,欲以一家一姓夺天下之利,故而驱民如猪狗、养民如牛羊,愚民而固君,而吴帅却毫不在意一家一姓之私,是要激万民之心气,以万民之力来制衡皇帝!”

“吴帅,确实是有这个想法,但之前也说了,吴帅觉得如今时机还不成熟,所以只能搭架子、留理论......”肖文青耸了耸肩:“一代人只能办一代人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吴帅那句话说得有意思——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梅涟随着微笑起来,又沉默了一阵,忽然感慨道:“民贵而君轻,天子得天下之权,当担天下之责.......吴帅这些想法,与吾师倒有不少相似之处,只可惜吾师去的太早了,若是生在今时,必然会来投武乡义军,与吴帅彻夜长谈、君臣鱼水,如当年故汉昭烈皇帝和诸葛丞相一般。”

“汝师?龙潭湖书院的宽山长去了?前些日子我还与他写了书信呢,怎么忽然就......”肖文青讶异的看着梅涟,猛然间反应了过来:“不对,你不是说宽山长,你是在说李贽,李宏甫!”

梅涟点点头,笑道:“不错,宽山长乃侄儿开蒙授业的恩师,而温陵居士,虽然侄儿无缘相见,但他的着作为侄儿立心、替侄儿引路,在侄儿心中,温陵居士与吾师无异。”

肖文青点了点头,李贽于万历三十年被时任首辅沈一贯攻讦陷害,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在通州被逮捕入狱,随后李贽留下遗言:“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以理发为名夺剃刀自刎而死,彼时梅之焕还是一阶生员,梅涟也还是个小娃娃,自然不可能拜李贽为师。

但李贽和梅家的关系却不浅,万历十三年,李贽移居麻城,在麻城居住了将近十年,作为麻城土着的梅家自然与李贽这位大儒名宗交好,后来梅之焕的堂妹梅澹然出嫁,还未完婚夫君便去世,梅澹然只能守节守寡,寄居寺庙空门修行,而李贽也是个笃信佛门的,加之与梅家交好,便干脆收梅澹然为徒。

之后李贽在龙潭湖书院讲学,梅澹然及李贽的女弟子们公开听讲进学,引得天下轰动,时有大儒抨击李贽“宣淫败俗”,侮辱其女弟子“妇女见短,不堪学道”,后来朝廷逮捕李贽,也扣了他一个“恶近妇人”的罪名。

梅之焕青年时便时常跟随梅国祯在边关磨砺,为官之后也常年在外,梅涟幼时常受梅澹然的照顾,受到李贽学说的影响也就不奇怪了。

“武乡义军不鼓励女子守寡,吴帅说‘守寡守节,炫耀于枯骨、加害于生人,岂有此逆反天伦之事乎’,武乡义军治下,反倒是鼓励没了丈夫的女子改嫁的......”肖文青有些感概:“武乡义军还鼓励女子进学读书、出门做事,听说武乡义军里有位身居高位的八夫人,就是一个寡妇,以梅四姐的才干,我这权知湖广节度使的位子,没准都得让给她......”

“父亲说过,梅家文武并修,武艺弓马,传袭于父亲身上,文采学问,却都传到了堂姑身上......”梅涟一阵默然,幽幽叹了口气:“父亲说,麻黄之地,治学论道者,百年内,无人能比过堂姑......但她只是个女子,所以被人污蔑‘妇人见短,不堪学道’,所以只有温陵先生肯让她进学读书,所以最后......堂姑只能孤寡一人、郁郁而终......”

肖文青也沉默了,梅涟却忽然抖擞精神,笑道:“肖世叔,您知道父亲上次来襄阳查探,是什么让父亲心向武乡义军的吗?”

梅涟忽然提起李贽和梅澹然的事,肖文青又不是傻子,当即猜道:“梅老......是看见武乡义军之中有不少女子在做事,学堂之中有不少女子在读书,所以才心向武乡义军的?”

“正是!”梅涟哈哈一笑,点头道:“武乡义军说是承孔孟之道,但实际上他们的理论和思想更接近于温陵先生的学说,‘万物一体、四民平等’,女子和男子自然也是平等的,女子为何不能改嫁?为何不能读书进学?为何不能做事做官?如堂姑那般大才的女子,为何不能一展才学?温陵先生一生都在倡导这些,而武乡义军,却正在实践着他的学说!”

“父亲年纪大了,就算投了武乡义军,恐怕也帮不了几年忙了,所以父亲在为侄儿这个温陵门徒铺路.....”梅涟淡淡一笑:“侄儿若是呆在大明,困在这三纲五常之中,必然籍籍无名,可若是来武乡义军,却能以温陵先生的学说,补足武乡义军的理论学说,随着武乡义军的改天换日而留名青史、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