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参见殿下。”
看见他,靖峥根本不慌,站起身走出来,低头老老实实的行了个臣子礼,下一秒便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态模样。
他们很熟。
八年半以前,大病初愈的少年太子主动请辞前往疆域镇退北辰,带着可怜的三千锐兵,长途跋涉,一路途遇多方刺客,万里颠簸掩藏,最后抵达疆域的却堪堪仅剩他一人。
足以看出这趟疆域之行有多狼狈艰险,前有敌国刺客企图取下南陵太子首级振奋军心,暗有他国细作搅乱局势浑水摸鱼,后有南陵皇子为下任储君之位明争暗斗自相残杀。
那时,朝堂一分四党,大皇子夙恒,三皇子夙睿,五皇子夙玦,以及皇帝党,整个金陵城都毫无太子的容身之处。
唯有远离硝烟之地才能换得一丝喘息求生的机会。
而在疆域长大有着骁勇善战野马之称的少年靖峥,根本看不上这位病殃殃的少年太子能镇退北辰,别说领兵上战场了,给一匹小马驹让他驯服恐怕都会摔下来被马蹄踩死。
想来朝堂之上的众多人亦是这么认为。
所以桀骜难驯的少年靖峥没少明着给他难堪和下马威。
疆域离金陵皇城有着万里的距离,太子孤立无援。
且多年来镇守疆境的几十万士兵只认人不认兵符,何况是年纪小的太子,恐怕圣上亲临也不一定能令所有士兵信服。
然而一直在皇城安富尊荣的病殃太子竟做到了。
他未上战场却战术多样。
其智慧与谋略乃致胜关键,所有人都看轻了他,小小年纪即便不上战场也能巧用战术出奇制胜。
短短两年时间。
不仅让北辰敌军多次陷入绝境。
还将其他坐山观虎斗的东阳国与西蛮国拖下水。
后来,假借一招祸水东引,调虎离山迫使敌军中计借刀杀人,又趁着纷争大乱之势险而走险的全身抽离。
让敌国措手不及的同时还协助圣上铲除了不少细作。
此番行为。
南陵太子的名声传到了四国许多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开始注意起了这位儿时丧了母的病殃太子。
少年太子也成为了南陵明面上的活靶子。
处境危机重重不说,随时随地要应对四面八方的刺杀。
彼时,四国的水已经被搅浑,各国腹背受敌,皆是不敢轻举妄动肆意出兵,最终,南陵与北辰暂时议和各退一步,南陵二公主夙珍月封为定国公主远嫁北辰丞相之子为正妃。
当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对病殃太子重新刮目相看时。
南陵太子在刺客追击途中掉落山崖消失了。
原是金蝉脱壳来瞒天过海使得多方势力放松警惕。
再归来,四国战乱,边境百姓叫苦不迭。
太子则亲自率兵大杀四方,战东阳,征西蛮,平叛乱,破山河,扩领土,其杀伐果断的战略计谋,打的敌军节节败退仓惶退兵书信求和,为百姓赢得几年短暂的和平盛世。
此后,大获全胜的太子殿下名声大噪,凯旋回归皇城以后得圣上器重,其却不骄不躁还处处忧心百姓,短短休息几日,便主动请旨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亲临民间暗访除恶。
抓贪官,察民情,献政策,体恤难民,修水渠,灭山匪等等一系列为国为民的行为,短短一年就拢了众多民心。
太子之位不负众望。
亦是百姓眼里当之无愧的储君。
其声望令其他皇子忌惮,南陵皇朝势力重新洗牌,夙墨渊三个字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夺储之战一触即发,各皇子的矛盾愈发激化,金陵城都内各方形势险峻,几位皇子众多残酷手段层出不穷,朝臣一个接一个出事,朝堂动荡不安,金陵城都人人皆自危。
哪怕稳坐中立派的也有不少中计被迫拉下水。
三皇子萧贵妃党羽一家独大的局势逐渐被打破。
储君之争愈加激烈,夺兵权,掌朝纲,连一直忠心于皇帝党的重臣靖大将军靖臣骁,也防不胜防的在夺储战中被失蹄拉下了马,惹得圣上疑心险些牵连九族诛杀.....
加之各国细作潜藏极深还未彻底拔除。
一朝被枉通敌叛国,靖将军府差点满门下狱,后得太子殿下暗地相助及时洗清冤屈,自此,三皇子党羽倾覆大半,可圣上却对靖将军府的疑心难消,收兵权,暗地打压。
亦是太子殿下献计才得以打消各方疑心。
疆域百万士兵各分三道归于其他两位新任将军管辖,而靖大将军手中的兵符只余三分之一,从此在圣上眼中不成威胁,这一举止可谓是让忠臣寒了大半的心。
此外。
将军府独子靖峥在战动时后腰受到重创留下暗疾。
靖将军主动请旨让独子离开疆域回归金陵城休身调养。
这些年,表面靖将军府还是皇帝党,暗地却早已站队太子党,靖峥为身子受损武功大减的颓废纨绔,实则一边乱搅金陵浑水拔除剩余细作,一边随时听候太子夙墨渊的差遣。
前些日子装病离开金陵城也是为他办事去了的。
两人在疆域相识多年,历经众多难事。
第一次见面,少年世子骑着悍马在广阔的疆地肆意遨游,全身充斥了意气风发的洒脱姿态,是少年太子从未拥有过的自由。
而如今。
靖峥对夙墨渊早已心服口服,再无初见时的桀骜看轻。
夙墨渊熟知靖峥多年来的不着调性子。
见靖峥行完礼就起身恢复了往日散漫没规没矩的姿态。
他并未计较,只抬了抬眼皮,漆黑眸子毫无情绪的掠过,视线直直落在男子后方一道站起了身的少女脸上。
夙墨渊迈步走上前,脸上冷意消散,伸手,捉住她柔软无骨的小手在掌心捂了捂,少女指尖还带着手炉的温度,他放下担忧,平静的眸色染了一抹浓浓柔情,道:
“昨日记得孤与你说过,若是饿了便不必等我。”
.......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娇娇仰着脸笑看他,眨了下狐狸媚眼,装傻,的‘啊’了一声道:“是么?我一时都忘记了,不过先前还不饿,现在你来我才感觉是有一点饿了。”
说完,她抓住男人的手指拉向满桌佳肴前。
一旁未得男人一眼的靖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互动。
见他们牵着手亲亲热热的坐下。
靖峥眼尾微挑,不紧不慢的也跟着落了座,俨然没有一丝电灯泡的感觉,反是愈加的好奇眼前两人的相处变化。
夙墨渊余光瞥他一眼。
当年两人都是少年郎,又年纪相仿,也都因为身份或性格原因从小没有交好的玩伴,在疆域那几年,他们打过,斗过,也暗地里互相让对方在众多士兵面前出糗难堪过。
两位身份矜贵的少年谁也瞧不上谁。
他瞧不上他身子孱弱像个姑娘来过家家,他则反感他言行举止自大又不可一世。
靖家祖上是南陵的开国将臣,靖臣骁将军久经沙场,同样也是前朝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其战功累累,胆识过人,也是如今镇守疆域的百万将帅,乃一代豪杰,得许多人崇拜。
可让夙墨渊未曾想到的是。
靖将军教导出来的独子性格竟是这般狂妄嚣张。
至今他都忘不掉少年坐在马背上目空一切的挑剔模样。
后来日渐熟悉,两人多次放下昔日针锋相对共同迎敌,有过在绝境中月下举杯互饮酒,也有多次在刺客手中艰险的死里逃生,并肩作战的次数多了,他们就合作的愈发默契。
当年能成功在众多刺客手里金蝉脱壳转向暗处布局。
靖峥乃是关键。
如今往事远去,再回首,他与靖峥是臣亦是友。
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他就顺眼了。
“你为何在此?”
夙墨渊终是不爽身边多余的第三者视线,淡淡问出了口,深邃的墨眸如渊,目光冷冷看过去。
靖峥见他冷脸却不怕,只暗暗腹诽这人变脸速度也太快了,上一秒还见他柔情似水的对娇娇姑娘低声说话来着。
吐槽归吐槽,他可没忘眼前人智慧谋略并存,阴鸷记仇不说,给人挖起坑来一点征兆都没有,他不想再被穿小鞋。
靖峥坐端正了背,摸了摸鼻子,正要说话时。
担心从他嘴里吐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惹得阿渊吃醋误会。
所以娇娇抢先一步接过话头开口:
“靖世子他说找殿下有事要禀报呢,正巧遇上,得知你来,便等不及的要进来见你,这不,靖世子腰缠万贯,只让他进门来稍等一等而已人家就能白赚九千多两呢,诶呀,这钱拿的多不好意思啊。”
少女捻着帕子掩唇轻轻笑了一声。
腰缠万贯的·靖世子看她一眼,动了动嘴没反驳。
“..........”
收钱的时候也没见媚娇娇有多么不好意思。
靖峥嘴角抽了一下,将视线挪向不为所动的太子殿下,希望对方能管管媚娇娇见钱眼开的财迷行为。
但他注定失望。
听了少女娇笑吟吟的解释。
夙墨渊唇角微扬,对一旁的浓烈目光视而不见,转头却柔声对媚娇娇细语安抚道:“不过九千两,少去一趟花楼罢,于他不值一提,无妨,给你安心拿着便是。”
闻言,娇娇眼神一亮,嘻嘻一笑。
“是吗,那今日我便可多添两件首饰了诶。”
夙墨渊漫不经心地抓着少女手把玩。
“嗯,若不够,遣婢女回宫找何时多支一些。”
“.........”
听着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
靖峥一点都不嘻嘻。
什么天价首饰九千两还买不下来?
还有,他去花楼又不单单只是喝酒看美人的!!
靖峥气得狠狠闷下一大口热茶。
见他烫的大吸气,两人的目光也被引了过去。
夙墨渊面无表情地睨向他,“若非要事,进宫再报。”
赶人的意味不太明显,但靖峥却默契十足的领会到了。
他咬牙气笑了,行行行,他在外面与细作苦命周旋,好不容易躲过众多眼线回到金陵,连顿早膳都不给兄弟吃!!
“脚疼,懒得走。”
靖峥发挥了纨绔的厚脸皮精神,拿起筷子就夹了块肉多的排骨放入口中嚼嚼嚼,笑的得意又嚣张欠揍:“不愧是味之都,这味道与别家的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吃啊,来来来别客气,娇娇姑娘,快动筷子啊。”
他吃了一块又夹一块,毫不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东呢。
“.......”
夙墨渊静默不言,眸光一片冷淡。
“看我作甚,吃啊,待会可要凉了。”
靖峥对上他锐利的目光不但不缩怯,还大着胆子伸筷子去夹男人面前的那盘片切烧鸭。
夙墨渊脸一黑,挪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噗嗤~
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让阿渊无可奈何的人。
娇娇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瞬间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朝她看过来。
她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夹了半个狮子头放到男人碗里。
“靖公子说的是,再不吃就凉了,尝尝,这是醉香楼新上任师傅做的拿手菜,听说在江南还开过饭馆子,祖传的手艺。”
阿渊喜欢吃清淡的,这道菜做的倒是符合他口味。
不过娇娇喜欢吃辣味些,故而让师傅做了两道狮子头。
“还有这包子,热乎的,我在马车里都闻到了味儿。”
靖峥就看着刚刚还面无表情冷冰冰的男人眉眼瞬间温和,不仅没有洁癖的咬了一口狮子头一口包子,还以同样的方式给媚娇娇夹了一块肉超级多的鼓汁排骨。
“多吃些,你太瘦了。”
“........”
不对劲,靖峥一下茫然了。
见两人有来有往的给对方互相夹菜。
这一下子,他口中嚼着的烧鸭忽然就变得不香了。
一顿早膳下来。
靖峥算是开了眼见到了某太子不同以往的温情模样。
膳后,婢女沏上热茶。
娇娇领着玉竹玉霜去了后院检查新到的布料。
眼看着媚娇娇离开后某人盯着门口久久发呆失神。
靖峥禁不住好奇,抓了一把瓜子就嗑了起来。
身边传来一阵‘喀嚓喀嚓’的清脆声响令夙墨渊回神。
“........”他瞥眼看去,幽沉眸色晦暗不明,“何事?说。”
靖峥放下瓜子,忽略他的话,脑袋偷感十足的探过去,语气颇有些惊奇,压低声儿八卦的问:“不是,臣与殿下好歹也生死与共过好几年,这般大事你可万不能对我隐瞒,去年,臣还记得殿下曾说与媚娇娇关系清白,今日一瞧.......”
说着他重重‘啧’了一声。
“殿下有事瞒着臣,你与媚娇娇定然不似先前!”
他折扇一挥,极其笃定的下了结论。
夙墨渊端起热茶浅呷一口似是没听见般没有理会他。
靖峥:“.......”好烦,最恨沉默寡言的男人。
你倒是说话啊!!
靖峥咬咬牙,挥折扇的手僵巴巴的收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头,不情不愿地开口:“一千两,买你的消息!”
还在慢悠悠饮茶的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
靖峥梗着脖子,再道:“加两千。”
男人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当然就只是那么一点点。
靖峥抿唇,死活不肯再加价,半晌,憋红了脖子,气闷的低喊道,咬牙切齿:“五千!不能再多了......”
痛失兜里这个月的最后一笔零花钱。
好在男人抬了眼。
“.......”
靖峥无语,靖峥掏兜,靖峥把银票重重拍在桌子上!
夙墨渊眼波平静掠过他紧攥着银票的手,语气不急不缓的淡声启唇:“你想的什么,便是什么。”
?玩我呢??
靖峥破防了,瞪大眼不可置信得看他,六千两巨款竟然就换来这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不甘心的欲要张口讨伐一番时。
“孤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一句话及时给他大脑干沉默了一瞬。
靖峥找回思绪,敛了不正经的八卦脸,颇有几分肃容,正色道:“如你所料,按照计划,那薛丰果然露出了马脚。”
语顿,他便将这半月来发生的事细细阐述娓娓道来。
一炷香过去。
两人已确认了下一步如何。
正事说完,夙墨渊站起了身往门口迫不及待的离去。
见他起身前还不忘拿走放在桌上的银票。
靖峥不干了,看着某太子背影就喊:“喂!太无情了吧!那可是整整六千两!我这个月全部的零花钱,没了,都没了!!!”
啊啊啊哪怕留下一半也好过一个铜板都不剩啊。
夙墨渊止住脚,却未回头,淡语:
“孤的皇后之位,非她不可。”
语罢他头也不回的迈步出了门。
背影消失。
愣住了的靖峥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诶不对!这不对!娘嘞!万年铁树居然开了花!
犹然还记得多年前得游僧断言太子命里不宜早婚。
这是,时候到了?
若当真如此恐怕要惊世骇俗了。
真是猴吃辣角,直了眼啊!!
不愧是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看来以后要重新看待媚娇娇了。
靖峥瞬间想到今日痛失的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两!
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