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死了。
裴行昭重伤不愈,也是一副随时都会死的模样。
裴有卿则大病了一场。
从前广负盛名的信国公府就如这秋天的落叶一般,正在一点点逐渐枯萎。
陈氏杀害崔瑶的事自是也没有被瞒住。
她当初为世子这个身份谋杀崔瑶,意图为自己的儿子争取这一份地位,却不知就在她死后的第二天,裴有卿的世子之位就被驳去了,就连他今次的功名也被一并削除了。
裴行昭也跟着获了罪,被革去了吏部侍郎这一身份。
陈家虽然没有获罪。
但陈麟也奏表天听,坦言自己教妹无方,不堪为任,请辞了工部侍郎这一身份。
圣上奏允了。
倒是因此保住了他们一大家子。
这些日子陈麟正准备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回到老家去。
城中对此事议论纷纷。
天也变得越来越寒冷了,好似一脚就要进入冬日了。
十月底的一天。
梓兰挺着大肚子去了裴行昭的屋子。
裴行昭如今时睡时醒,即便醒来也无法动弹,陈氏的那几刀伤及了裴行昭的心脉,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控制,日日处于失禁之中。
这个从前最要面子的男人如今却活得极其屈辱,连那些他从前最为看不起的丫鬟都开始嫌弃他。
“姨娘,里面味道重,您还是别去了。”
春枝是知道裴行昭的身体的,这阵子伺候裴行昭的那些下人对他无一不有怨言。
但他毕竟是主子。
纵使他们有怨言也没用。
梓兰显然也闻到里面传来的异味了。
即便用草药覆盖着,那股子味道也不断,里面传来丫鬟的声音:“怎么又来了。”
“算了,反正他这身子也就这样了,不如待会再收拾吧,要不然再多的衣服也不够她换的。”
两个丫鬟一面说着话,一面拉开门想出来。
未想到会在外面看到梓兰。
两人纷纷变了脸,颤着声跪下喊姨娘,生怕梓兰责罚于她们。
梓兰先往里面看了一眼。
而后温柔地收回视线,与身前的两个丫鬟说道:“我身子不好,不宜弯腰,你们起来吧。”
两丫鬟见她语调温柔,不由面面相觑,犹豫一会,二人还是起来了。
“姨娘,我们……”
她们还在为自己先前的话而担心。
梓兰却只是于她们笑笑:“没事,你们照顾二爷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你也下去吧。”
梓兰转头又跟春枝说了一句。
春枝自是不肯:“姨娘……”
但梓兰态度坚决:“去吧。”
春枝无法,只能带着旁人退到外头,任由梓兰独自一人进去。
“姨娘对二爷真好啊。”
小丫鬟看着梓兰进去的身影,不由小声说道。
春枝亦替梓兰打抱不平。
二爷身体好的时候,可没把姨娘和她们当一回事,偏偏姨娘心善,到了如今这一步也还看重二爷,身体一好就过来看他了。
“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
打发两个小丫鬟退下,自己则继续待在外面守着。
屋门已被关上,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裴行昭这会醒着。
他虽然现在不能动弹,甚至连说话都没办法,但耳朵还是能用的。
先前那两个丫鬟的吐槽,他自然是听见了。
要是搁以前他的脾气,早就要打杀了她们,就算不直接杀死,他也肯定是要重重惩治她们的。
如今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怒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躺在床上。
身子伤及多处心脉不能动,眼睛倒是看到梓兰正在朝他走来。
看到梓兰。
裴行昭这满身的戾气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看着梓兰动了动嘴唇,眼里也跟着闪烁起泪光。
还好。
他还有梓兰和他们的孩儿。
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啊……”
他暂时说不出话。
大夫说他是伤及了心脉得好好休养,如今也只能用啊声代替。
梓兰走过来,先是上下审视了一眼裴行昭如今的惨状,见裴行昭又啊了一声,梓兰像是知道他要什么一般,柔声道:“二爷想喝水?”
裴行昭听到这话又啊了一声,怕她不能理解,还疯狂眨了下眼睛。
那几个贱婢怕他喝多了水又得失禁,连水都不给他喝,等他好了,他一定要杀了她们!
梓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倒了一盏茶递到裴行昭的嘴边。
裴行昭早就渴得不行了。
嘴唇刚沾到茶水,他就拼命张开嘴巴吞咽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梓兰正拿着茶盏在一点点往上移,他只是下意识地追寻茶盏而去,完全不知道他此刻的表现就像一条狗。
梓兰却看得好笑。
她眼里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就这样审视着裴行昭如今的窘迫模样。
裴行昭等一碗茶喝完方才感觉出不对,头重新回到枕头上,他朝梓兰看过去就瞧见她笑盈盈的模样。
裴行昭看着她眼中的笑意,不由皱眉。
他现在这个模样,梓兰怎么着也不该笑啊。
“二爷喝完了?”梓兰毫不在意被他瞧见,说着还笑着收回茶盏,也未去替裴行昭擦拭他唇角留下来的水,就这样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今日过来是想与二爷说几句话。”
裴行昭总觉得梓兰这样看着怪怪的,他自然是说不出话的,便只是看着梓兰。
“我要走了。”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裴行昭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立刻勃然大怒。
他还当她跟别人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个贱人!
他现在不能动弹,所以就打算抛弃他了?他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怀着他的孩子还敢跑?裴行昭怒视汹汹盯着梓兰,脸色难看至极。
他嘴里怒声啊叫着,呼吸也急促得很。
牵扯到受了伤还未痊愈的心脉,他的神情又开始变得痛苦起来。
“这就生气了,那我之后的话,二爷不得直接气到背过去?”梓兰笑盈盈说着,她的神情依然温柔,是裴行昭最为熟悉的模样。
可她吐出来的话却让裴行昭头皮发麻。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梓兰,嘴唇微动,是在喊梓兰贱人。
梓兰看得轻笑,她捂着帕子看着裴行昭笑道:“是,我是贱人,我要不是贱人,怎么会勾引你这种人呢?”
她边说边笑。
笑了半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一听就不是春枝,她回头看,果然瞧见贾延的身影。
看到他。
梓兰的眸光不由一软。
“来了。”
她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贾延看着她点头,又往她身后的裴行昭扫了一眼,并未说什么,只看着梓兰说道:“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两刻钟便是护卫换班的时候,我已经在后门叫好了马车,随时都能走。”
梓兰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当日事发之后,她跟贾延的决定。
她也没想到陈氏和裴行昭的秘密竟然是这个,更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陈氏死了。
裴行昭也成了一个废人,不知道何时会死。
其实她留在府中也没事。
裴行昭死了,那后院就只有她一个了,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三夫人都是良善之人,只要她不惹是生非,他们自会替她养老。
可她实在是倦了,也不想继续在这个宅子里待下去了。
身后又传来了裴行昭的声音。
梓兰回头,就能看到他不敢置信的面容。
他一会看着她,一会又去看贾延,像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都睁圆了。
“既然二爷瞧见了,那妾身便与二爷说句实话。”
“我怀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你的。”梓兰笑着说完,见裴行昭一脸如遭雷劈的神情,不由又是一声轻笑,“你恐怕不知道,你的身体根本不能让女子有孕。”
“对了——”
“李妈妈也是我去找来的。”
接二连三的话让裴行昭彻底愣住了,他呆滞地看着梓兰,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震惊。
而等他回过神来。
怒意充斥了他整个胸腔,他张口想骂,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五官都扭曲了,试图伸手打死这个贱人,可手只能抬起一点又无力放下,胸腔被剧烈的愤怒充斥着,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梓兰,嘴里不住发着啊的叫声。
梓兰冷眼看着他。
“走吧。”身后再次传来贾延的声音。
虽然裴行昭现在已经失去了伤害人的能力,但贾延还是担心她被他伤害,他上前一步,揽住梓兰的肩膀。
梓兰轻轻嗯了一声。
她跟裴行昭并无什么仇怨,也不是非要看着他去死。
如今把藏于心中许久的话说出之后,她也就未再看裴行昭,而是握住贾延的手说:“走吧。”
身后传来裴行昭无能的叫声。
梓兰没有回头。
出去的时候。
她看到春枝晕倒在树下。
“她……”
梓兰面露担忧。
贾延安慰她:“没事,她只是晕了过去,等我们离开,她就会醒了。”
梓兰闻言方才放心。
她又看了春枝一眼,方才跟贾延沿着小路离开。
一路忐忑不安。
总担心会被人发现,她跟贾延又被抓回去。
直到坐上马车。
梓兰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看着贾延近乎失神般问道:“我们……真的走出来了?”
贾延看着她颔首。
“你坐好,我来赶车,先离开这边再说。”
梓兰也知道这里不能久留,忙点了头,她把车帘放下。
贾延戴着斗笠驱赶着马车离开了这边。
马车启程的时候。
梓兰还是没忍住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她自小就进了裴家。
本以为会在这座宅子直到死去,没想到如今竟然真的出来了。
眼睁睁看着这间熟悉的宅子从她的视线之中逐渐远去,然后一点点缩成一个极小的缩影,不知道为什么,梓兰忽然有些想哭。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这几日总哭,唯有这一次是怀着希冀和念想,从此天高海阔,她再也不必被困在这间宅子里了。
“贾延。”
她放下车帘,却出声喊外面的人。
贾延以为她有什么需要,马速放慢,嘴里也跟着应道:“怎么了?”
“你会后悔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一声,贾延立刻勒住缰绳,他转身掀起车帘。
梓兰未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想避开他的注视,但脸才侧开,她又紧攥着手回过头,沉默地朝贾延看去。
贾延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她:“那你会后悔吗?”
梓兰一愣。
但也只是转瞬的光景,她便笑了起来。
“不会。”
她看着贾延说道。
贾延少有表情的脸上也扯开了一道笑容:“我亦不会。”他只后悔自己未能早一点说与她他的心意,不过如今也不晚。
天高海阔。
绿水青山。
以后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们二人的脸上,带着生的希望。
贾延重新转身,赶着马车离开了这边。
“驾——”
马车往城外去。
而春枝也终于醒来。
她是被人打晕的,此刻揉着酸痛的脖子迷迷瞪瞪醒来,眼见那边门敞开着,她心下骤然一紧。
下意识以为姨娘出事了,她忙道:“姨娘!”
春枝一面喊着一面进屋,可屋内只有一个裴行昭,他躺在床上,瞪大着眼睛,只出气不进气,见她进去便怒瞪着她,一副快死的模样。
异味在屋中传开。
春枝嫌恶地拿着帕子捂着鼻子。
四处搜寻了一番也未瞧见姨娘的身影,春枝自是担心不已。
不知道姨娘去哪了,怕她出事,但现在府内正是多事之秋,春枝便打算先回房看看姨娘是不是回去了,若没有再想法子。
可等春枝推开门,却瞧见桌上放着那个熟悉的红木盒子。
上面还放着一封信。
春枝脚步一顿,想到什么,她忽然又大步走去。
她服侍姨娘也有阵子了,自是认出这是姨娘的信,信中内容只有寥寥几句。
“我走了,未能当面与你说,盒子里的是我的所有家底,你拿着和其余姐妹分下,若是能走也走吧,若不能走便留给自己傍身。”
信中最后一句是梓兰以自身对她的告诫。
“日后若遇到事,多想想好的一面,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比你自身珍贵,爱己方才有人爱你。”
“姨娘……”
春枝捧着手中的信潸然泪下。
那满满一盒珠宝皆是裴行昭给她的,梓兰一件都没带走。
云葭也收到了梓兰的信。
信是采秋托惊云送来的。
彼时云葭正站在窗前修剪一盆君子兰。
忽见惊云捧着一封信匆匆而来,她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谁送来的?”
惊云道:“是梓兰姑娘托采秋送来的。”
听到这话,云葭放下手中的剪子,她伸手接过,待瞧见信中内容,神色忽然一顿。
惊云在一旁窥她脸色,不由问道:“梓兰姑娘说了什么?”
云葭未语,继续看着信中的内容。
‘梓兰年幼失怙,又曾被自己蒙蔽走错路,幸得县主垂怜,开解梓兰,又屡次救助梓兰,梓兰无以为报,只伏愿县主千岁万福,长寿安康。世道苍苍,此去一别,恐此生难见,梓兰感恩县主良多,唯憾不能亲自拜谢,请县主万要珍重,无论身于何处,梓兰都会深谢县主大恩,来世结草衔环报之。’
手中的信递给惊云,云葭重新回到了窗前。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个可怜的姑娘终于找到了她的路。
“梓兰姑娘这是……走了?”惊云看完信之后呐呐说道。
云葭轻轻嗯声。
她依旧看着窗外,见夕阳西下,金光灿烂,而她看着远方,轻吐两字:“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