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卿一路疾驰回到家。
等他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然彻底黑了,门前早已高高悬挂起了写着信国公府的大红灯笼,他连马都没停稳就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脚步在地上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下。
他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差点往前倒。
“世子?”
门房前的小厮听到动静看过来,在瞧见裴有卿整个人往前扑的时候,纷纷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过来想要扶住裴有卿,然裴有卿已经自己站稳了。
“世子,您没事吧?”
小厮手搀扶着裴有卿的胳膊,还是一脸心有余悸的问道。
裴有卿摆手:“……没事。”
他一路疾驰而来,这会心跳得还有些快,呼吸也有些急促。
但他显然已顾不上自身,等站稳之后便朝身边的小厮问道:“我娘呢?”
他有些担心。
直到听到小厮说“夫人在府里”。
裴有卿这一路高悬的心才终于得以落了下来,他悄悄松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与扶着他的二人微微颔首之后便抬脚朝里面走去。
两个小厮看着他离开时脸上挂着的那点放心的笑意,一时颇有些面面相觑,不敢把先前三夫人让人准备马车的事与人说。
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往府中走去。
若是以前,裴有卿回府第一件事必然是去给他的祖父请安,可今日他却想也没想就朝陈氏的院子走去。
他已然知道今日城中发生了什么,也因此格外担心母亲如今的处境。
今日他与几位好友本在郊外一处庄子喝酒吃饭顺道谈诗论道。
吃到中途的时候,元丰忽然急匆匆过来与他禀报了这件事,他知晓之后自是再也坐不住,当即就同几位好友作别便立刻赶回来了。
可郊外与城中毕竟有段距离,他紧赶慢赶还是担心来不及。
母亲这事闹得太大。
等他回城的时候,城中已经议论纷纷了。
他心里着急,一面让元丰去陈家找舅舅,自己则一路快马加鞭先往家赶。
发生这样的事。
若说裴有卿对母亲一点怒气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他早跟母亲说过许多回了,要她别再惹事,没想到自己三令五申,母亲也是次次应允与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却还是明知故犯,甚至今日还是奔着害郁弟功名去的。
这让裴有卿如何能接受?
他本就欠郁弟良多,如今他好不容易成才,他替他高兴都来不及,母亲却偏偏想害他。
他实在不明白母亲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可不管怎么说,母亲终归是他的母亲,是那个十月怀胎又全心全意养育他二十年的母亲,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出事而不去管,他自然也做不到。
眼见前边灯火通明。
已到母亲所住之处了,裴有卿略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停歇。
他心中也不确定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家中会怎么对她,父亲如今本就看母亲不顺眼,是否会借此休妻,他也不清楚,只希望元丰可以快些把舅舅带过来,看看是否能够让祖父和父亲改变心思。
裴有卿一路想,一路快步往里走,脚下步子不敢有丝毫停顿。
却见舅舅正在廊下站着。
“舅舅?”
远远看着廊下站着的那个身穿三品文官服饰的中年男人,裴有卿不由停步,惊讶出声。
陈麟本在仰头望天。
他满怀愁绪无从纾解,一会在想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一会又不由想以后妹妹该如何自处。
今日之事闹得太大,以后妹妹无论去哪,恐怕都会有人拿有色眼睛看她。
她又素来要强,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心里正无奈至极。
忽听到一阵熟悉的清越男声。
陈麟循声看去,在看到裴有卿的时候,他先前还颇有些颓靡的温润脸上终于闪过一抹笑意:“子玉回来了。”
他边说边朝裴有卿招手,就跟从前似的。
“到舅舅这边来。”
裴有卿自是大步朝人走去。
心中再是着急,裴有卿也未曾失去礼数,他先与人拱手一礼,而后才开口问道:“舅舅何时来的?我刚还派元丰去找您了。”
走近之后,他往大开的屋中一扫,并未瞧见母亲的身影,不由皱眉:“舅舅怎么不进去?母亲呢?”
陈麟说:“你母亲在里面。”
陈麟说罢,见身边青年稍稍松了口气。
看着青年额头上的汗,就知道他是一路赶着回来的,陈麟看着他忽然目露难过。
他这个外甥啊……
顺风顺水了二十年,没想到如今……
没了亲事、父母又要分开,这让他以后怎么办?
倘若他那个前妹夫是个好的,这也就罢了,可偏偏裴行昭……陈麟想到今日裴行昭那一番作态,心里就跟又烧起了一把火似的。
他恨。
恨当初被裴行昭那张温润面具哄骗,竟把妹妹嫁给了这样的畜生!
若当初他能替双歌多把把关,多探查下这个裴行昭的底细,或许双歌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
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现在双歌和那个畜生分开了,他自可以把双歌接回家中,可他这个外甥……陈麟想到这,心里就不由替他担忧起来。
就算老国公再怎么保证,可那个畜生说到底也是子玉的父亲。
一声孝道大过天。
别说子玉本就是个敦厚的性子,不可能做出忤逆那个畜生的事。
何况大燕律例,最重孝道,子不言父母之过,裴行昭若真拿父亲的身份压迫子玉,对他做什么,子玉又能怎么办?
越想。
陈麟这心里就越发担心,眼中的不舍和无奈也就更甚了。
以前在这个家还有双歌可以护着他,可等双歌走了,老国公又回到青山寺上,子玉该怎么办?
他满心愁绪,全涌到了看着裴有卿的眼中。
裴有卿本想说“先进去看看母亲”,他今日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何况祖父、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件事,又准备怎么处置,他尚且还不知道。
未想余光一瞥,就看到了舅舅脸上复杂的神情。
当下不由愣住。
心里的那股子不安也就越发汹涌了。
他干巴着嗓子看着陈麟说道:“舅舅为何这样看我?”说罢,他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不等陈麟开口,他就率先大步往屋中走去。
陈麟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身影也未曾阻拦,只是目露悲伤地又轻轻叹了口气。
中堂无人。
只有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有卿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在急促鼓噪的心跳声中,一步步走向内间。
手握住锦帘,一时却不敢伸手掀起。
就像是被胆怯笼罩了全身,裴有卿总觉得自己只要掀起这块布帘,就会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恐于看见,所以不敢去看。
“哎呀——”
里头正好有丫鬟出来,刚掀起布帘就瞧见了站在外头的裴有卿,当下被吓得神魂俱灭,步子也急急往后退去。
直到瞧清站在外面的是谁之后,宝清脸色一白,忙弯腰与人行礼。
嘴里也跟着结结巴巴喊道:“世、世子。”
陈氏本木着一张脸坐在床上,听到声音,忙抬头看了过来,隔着有些距离,她看不到站在外面的人,只能伸长脖子喊道:“子玉?是子玉回来了吗?”
裴有卿已瞧见此时屋中的情形了。
东西都被一一分好收拾好,包袱、箱子有些在地上,有些在桌上。
裴有卿双目殷红,两片红粉的嘴唇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他没有进屋,也没有说话,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东西。
陈氏出来之后正好瞧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顿时有些酸楚起来。
她眼睛跟着酸胀了一下。
“你先下去。”陈氏跟宝清吩咐一声,等人匆匆应是往外走,她正要跟裴有卿说话,却听他哑声道,“我现在就去求祖父,请他收回成命。”
他说罢就要往外走。
陈氏看他这样忙喊道:“站住!”
裴有卿未听,依旧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陈氏忙又喊了一声:“裴有卿,你要还认我这个娘,就立刻给我站住!”
这句话终于勒令住了裴有卿的脚步,也让他的神智跟着恢复了一些。
陈氏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她这一生所有的柔软都给了裴有卿,为了他,她可以做所有不能、不该做的事情。她走过去,拉住裴有卿的胳膊,语重心长和他说道:“跟娘进来,娘交待你几件事。”
裴有卿一听这话,心里的那股子恐惧自是更甚了。
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说他可以去求父亲、求祖父,甚至可以去求大伯求郁弟,只要他们肯原谅她,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连这个功名,他也可以不要。
可当他低头,正想张口说话的时候,却扫见了陈氏包着白纱的额头。
中心之处一点微粉,显然是血没止住隔着几层纱布又一次涌出来了。
裴有卿瞳孔微震,似不敢相信,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又不敢,只能停在半空,哑着嗓音问道:“谁干的?”
这一瞬间。
裴有卿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最后却停留在父亲的画面上。
他沙哑着嗓音,仍是不敢置信,就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许多:“……是父亲?”
陈氏被他瞧见伤口,脸色又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她别开脸。
这一瞬间,陈氏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从前并不相爱的父母要在她的面前佯装相爱,或许父母之爱子就是如此,她跟裴行昭闹得再厉害,甚至不惜对方去死,也不想被自己的儿子看到这样的一面。
“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她不愿多提。
可裴有卿怎么可能会信她的话?他的身子还在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声音也不受控制地拔高了:“您怎么磕才能磕成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您!”
他说着就要出去找裴行昭,却再次被陈氏拉住胳膊。
“裴子玉!”
陈氏沉声:“你给我冷静点!”
说着看着他因为愤怒和痛苦变得殷红的双眼,陈氏又变得有些不忍起来。
心里再次后悔起今日此举。
可她同样清楚,即便没有今日,也有来日,那个小畜生眼看着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受欢迎,她心里的嫉恨和害怕就藏也藏不住。
她绝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越过子玉去。
只要有这个苗头和迹象,无论要她付出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就像当初去害崔瑶一样。
“你先跟我进来。”
陈氏说着就去拽裴有卿。
裴有卿未动,却也没有再挣扎,任陈氏牵着他往屋中去,等坐下之后,陈氏看着裴有卿仍旧痛苦至极悲伤至极的面貌,无奈叹一口气后与他说道:“你不必去找你祖父求情了,离开是我自己同意的,我现在只跟你嘱咐几件事,你给我好好听好。”
“我走后,你不必去害怕你父亲,他不敢对你做什么。”
“但你也别再像以前似的傻乎乎再为他好了,你父亲就是个混账畜生,不值得你为他多花一点心思。”
陈氏显然是恨透了裴行昭,一句混账畜生发泄着她心中的愤恨。
可她到底不想污了自己儿子的耳朵,便也只是说到这,硬憋着那口气又给重新吞了回去。
“之后你若不想待在家里,就去青山寺上陪着你祖父,直到春闱开始再下来。”
“你祖父已应允我无论他在不在了,世子之位都是你的,但以防你祖父走后,裴行昭那个混账要做什么,或是你大伯想弥补那个小……”
一句小畜生又要脱口而出。
陈氏想到子玉跟那个小畜生的关系,便又给强行憋了回去,强忍着心里那股子恨意跟裴有卿继续说道:“弥补裴郁,你还是让你祖父在走前亲笔写下一份遗属,省得日后出什么纰漏。”
“母亲!”
裴有卿怎么也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母亲想得竟然还是这些!
他不敢置信,甚至是觉得不可思议。
双目圆睁。
瞳孔因为震惊而轻轻震动着。
裴有卿就这样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陈氏。
倘若不是因为今日情况特殊,母亲又受了伤,恐怕他又要与她争吵起来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
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他那个世子之位。
世子之位对她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她甚至可以不顾自己和父亲分开,也要护住他这个位置。
陈氏岂会看不透他眼中的那点想法?她仍是冷静地与裴有卿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可理喻,觉得我太看重利益地位,但子玉,我告诉你,这个世子之位是你的,从头至尾都是你的,你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你当了十多年的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这个位置给了裴郁,外人会怎么看你?”
“他们会怎么议论你,贬低你?”
裴有卿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母亲还要攀扯郁弟,不由皱眉道:“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何况郁弟若真有这个才干能超过我,坐上这个世子之位,那也是他能者居之,是我们裴家之福,我更会好好辅佐郁弟,帮他一起打理好家里,让裴家可以在我们兄弟手里发扬光大。”
“天真!”
陈氏听完,简直气极。
她这个儿子从小养尊处优,接触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以至于看东西看人都太过简单。
她从前总为自己能养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而高兴,如今却不得不为他的天真而心生担忧,他这样的性格以后没有她在身边可如何是好?若进了官场,见识了官场之中的漩涡又该如何是好?
陈氏心焦如麻。
看着裴有卿也不由更为愤怒:“你把他当弟弟,可他把你当哥哥了吗?这么多年,你听过他喊过你一声哥哥吗?”
“还打理好裴家,他心里有这个家吗?!”
“是,今日纵使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家里那些事,就有替裴家替你想过吗?”
裴有卿听她这样说,双眉不由又微微皱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正想张口说话,却被陈氏再次出声打断:“好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些,反正现在事情已经闹成这样了。”
不过今日这么一闹,倒是也正好让老头子看清那个小畜生的为人了。
想必他也知道那个小畜生有多恨裴家了。
日后肯定是不会再动心思要培养那个小畜生了。
最好那个小畜生一辈子都不回来!
她想到这忽然又一次握住裴有卿的手,语重心长地与他说道:“子玉,娘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你要知道,娘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要是你没了功名,没了世子的身份,你让娘以后怎么办?难道你真想娘吊死在你面前吗?”
“母亲……”
裴有卿看着她,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目光震动,却又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他终是低了头。
陈氏知晓他已经被她说动,心里稍松了口气,便又沉声跟他嘱咐了一番:“好好当好你的世子,让你祖父看重你护着你,还有好好准备来年的春闱,金榜题名,只要你好好的,娘变成什么样都乐意。”
裴有卿迟迟不言。
许久。
他才在陈氏逼迫般的注视下沉重地点了点头。
陈氏见他点头答应,终于笑了:“娘就知道你是娘的好儿子,只要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她边说边又轻轻拍了拍裴有卿的手背。
裴有卿任她拍着。
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您打算跟舅舅回家吗?”
陈氏听到这番询问,脸上的笑意倒是稍敛了一些,过了片刻,她才摇了摇头,声音也不自禁地变得低哑了一些:“不了。”
“你舅舅晋升在即,你阿秀妹妹马上又要出嫁了,我这会跟着他回去,只怕他们都得被我连累。”
她毕竟还有几分良心。
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因为她断了前程。
何况即便跟着兄长回去,这感情还能跟以前一样吗?兄长或许会一直待她如初,可嫂子呢?今日嫂子就明显有些不满她所为了。
还有她那些侄子侄女?
他们也能跟以前似的对她吗?
她素来骄傲,可受不了这样的寄人篱下。
与其来日遭人嫌弃没了最后的情分,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这样保不准还能落得一声好。
裴有卿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由又变得一软。
母亲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又重新变得有些柔软起来,看着陈氏关切问道:“那您怎么办?”
陈氏听到这话不由一笑:“你别担心娘,娘手里有铺子有庄子有宅子,去哪里不是去?”
她刚才就已经想好了。
这会就跟裴有卿说道:“我打算去城北新香坊的那处宅子里,离你也不远,你要是不想去青山寺不想留在家里,就去娘那。”
可她才说完,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便又跟着一顿,摇了摇头,她说道:“不行不行,你还是别去娘那了,若让旁人瞧见你跟娘走得近,恐怕还是得连累你。”
“母亲……”
裴有卿知道她的意思,眼睛霎时又变红了。
陈氏也跟着红了眼睛。
今日之事,最让她感到痛苦的不是被裴行昭休弃,也不是被人赶出裴家,更不是以后要面临别人的目光和非议。而是以后,只要她想让子玉走得长远,她就只能离他远些,不让自己牵连到他。
只有这样。
子玉才不会受她的影响。
子玉才能真的一帆风顺。
这样的结果简直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她精心养育的儿子,以后却不能光明正大与她走得近。
想到这,陈氏不由感到悲从心来,心里再一次后悔起今日的所为,也更恨裴郁和那个写字条的人了!
要是让她知道那人是谁,她非要活剥了他的皮不成!
母子俩在里面说着话。
陈麟也没进来打扰,一直在外面守着。
又过了片刻。
裴有卿才扶着陈氏出来。
陈麟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母子俩都红着眼睛,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压下心里的难过跟陈氏说道:“走吧,我们先回家。”
“哥哥回去吧,我打算去新香坊。”陈氏说。
新香坊是当初陈氏的陪嫁,也是陈麟当年亲手给她置办的。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去那做什么?”陈麟当即皱眉,想到什么,他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你别给我胡思乱想,跟我回家,我跟你嫂子会好好照顾你的,今日就是你嫂子让我来接你的。”
陈麟以为她是担心佩蓉不同意,便解释了一番。
陈氏相信今日嫂子是真的为她,可来日呢?她不想以后闹得家宅不宁,兄长也因为她没好日子过。
更不想那个时候再被人赶出来。
被人赶出去这件事,一次经历就够了。
陈氏摇头:“我习惯一个人住了。”
“你……”
陈麟皱眉,还想再劝,裴有卿也帮着说了一句:“舅舅就让母亲自己决定吧,左右新香坊与您那边也不算远,您日后若想母亲了,过去看她就是。”
陈麟岂会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张口却又合上,最终也只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道:“走吧,我送你过去。”
这次陈氏倒是没有拒绝。
只不过面对裴有卿也要送她,陈氏却不肯答应,而是说:“你留在家里,你祖父今日被闹得估计头又不舒服了,你过去看看他。”
裴有卿:“我送您过去再去看祖父。”
陈氏从前喜欢儿子亲近她,也恨不得儿子多亲近她些才好,可如今她却恨不得自己的儿子离她远些。
这一路过去不知有多少人看着。
若他因此被她连累功名,那她做这么多的意义何在?
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陈氏沉声:“我让你现在就过去!”
她很少有这样对裴有卿严厉过。
裴有卿不由被她训得一怔,他目光呆怔地看着母亲的脸,就连陈麟也皱了眉喊她:“双歌……”
但也知道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子玉。
看着她紧绷的侧脸,陈麟只能叹了口气,转头劝起子玉:“子玉,你留在家里,我会照顾好你母亲的。”
陈氏怕继续滞留下去,只会更加不舍,索性抽回自己的胳膊往前走了。
陈麟看她这样,只能拍了拍裴有卿的肩膀,追了过去。
裴有卿也想追过去,可脚步才迈了一步,想到母亲的那一番嘱托和紧绷冷漠的侧脸,又只能顿住。
他留在原地目送母亲离开的身影,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
秋日。
就连过往吵闹的蝉鸣声也都跟着消失了。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也没有声音,只有灯笼照出来的光把他孤寂的身影一点点拉长。
这一刻。
裴有卿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一切都变了。
他的爹娘都还在。
可他好似又同时失去了他们。
发生这样的事,他没办法再跟从前似的尊敬他的父亲,也没法再光明正大与母亲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刻,裴有卿忽然想到了裴郁。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一个人走下来的?为什么这才开始,他就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
裴有卿心里涨得难受,眼睛也跟着酸胀得不行。
他一点点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祖父的屋舍走去。
……
而另一边。
陈麟跟着陈氏往外走。
想到先前离开时子玉受伤的眉眼,陈麟还是心有不忍,跟陈氏说了一句:“你也别对子玉太过苛刻了,他毕竟是你的孩子,孩子亲近母亲是天性。”
“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我才会这样。”
陈氏心里又岂会好受?但也只能压着心里的那股不忍冷硬道:“哥哥难道不知道他如今亲近我,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他吗?”
“我做这么多,就是不想影响他。”
“他若这个时候还优柔寡断,以后他怎么办我怎么办?”
“你既知道,今日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你——”陈麟说到这又想训斥她,但看着她额头上包着的纱布又住口。
事到如今。
说再多也没用了。
于事无补,不过是徒惹烦心。
陈氏也不想再提这事。
她一路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半路,忽然扫见远处一株桂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记忆中相貌清丽的女子经由几个月的养尊处优竟也显出一份华贵来了,她穿着锦衣华服,头戴步摇,隔着衣裳也能看到那个微微隆起的小腹。
虽然已经跟裴行昭分开了。
但看到梓兰的那一刻,陈氏心中的那股子戾气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到极致。
她停下脚步。
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梓兰的方向,红唇紧抿,眼里犹如裹着寒霜一般。
这是梓兰第一次以裴行昭女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
记忆中那个卑贱的丫头此刻站在远处看着她,并未上前向她行礼。
她们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对视。
谁也不曾退让。
见她这样,陈氏心中戾气愈浓。
她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搞死这个贱婢和她的那个贱种再离开这个鬼地方!
如今她在裴家本就无人可用,这一走,只怕是没办法再对这个贱婢做什么了,想到以后子玉会有一个庶弟或者庶妹,她这心里就怄得不行,看着梓兰的眼睛也淬满了恶毒之意。
恨不得双眼化作锋锐的刺刀,扎得她头破血流,直接归西。
“怎么了?”
陈麟察觉到她停下脚步,不由询问。
待瞧见双歌的眼神时,陈麟不由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了梓兰的身影。
作为双歌以前的大丫鬟,陈麟自然也是见过她的。
当初知道裴行昭纳了她,陈麟这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他到底是大丈夫,不可能跟一个女子过不去。
此刻瞧见梓兰同他福身。
他虽不满她介入妹妹的婚姻,但也没为难她,随意与她点了点头就收回视线与双歌说道:“走吧,你折腾一天也累了。”
陈氏闻言,又盯着梓兰看了一会,方才憋着一口气收回视线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
凉月率先松了口气,却仍旧心有余悸地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望着陈氏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姐姐何必非要出来见她一面?刚她看着你的时候,我都怕她直接扑过来。”
梓兰仍旧看着陈氏离开的身影,闻言,淡声说道:“陈麟在,她不敢。”
目送陈氏离开,梓兰方才收回视线。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本以为陈氏这一次回来肯定要闹一个天翻地覆,她也早就做好准备迎接了,却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她竟然被裴行昭休了……
还落得这样一个名声,以后谁看到她都得唾弃几句。
甚至就连最亲近的儿子也无法再亲近了。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知道有多渴望陈氏能遭人唾弃、身败名裂,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所以明知道裴行昭不喜欢,她还是特地过来了一趟。
想亲眼看着陈氏离开。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安心。
可真的看到陈氏离开,梓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她本是为了报复陈氏才走到这一步,如今却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无所适从。
仿佛前路都变得迷茫起来。
凉月尚且还未看到她的神情,正陪着她一边走一边说:“要我说,还是二公子厉害,轻轻松松就把陈氏那个恶妇人弄成这样了。”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二公子这么厉害。”
梓兰听到这话,倒是接了一句:“二公子向来如此。”
当日若不是二公子的那番话,恐怕她也想不到那么长远,估计早就被陈氏打杀了。
“什么?”
她这话说的轻,凉月未曾听清,不由问了一句。
也是这个时候,她终于瞧见了梓兰脸上的茫然,夜里灯火照在她的脸上,也把她面上的那些茫然照得一清二楚。
“姐姐怎么了?”她关切道。
“没什么。”
梓兰摇了摇头,迎着凉月担忧的注视,她红唇微抿,到底说了一句:“我就是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还有这个孩子……”
她忽然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
这个从来不被期待,早就被她想好归处的孩子。
可如今陪她演戏的人都已经走了,她还要怎么开场?
凉月闻言一怔,等反应过来,她忙握住梓兰的手说道:“姐姐想什么呢?现在才正是该好好想想以后的时候呢。”
“要我说,现在这样正好,那个女人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姐姐了。”
“姐姐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会有人害你了。”
“你呀就好好养育这个孩子。”这句话,凉月说得格外轻,说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四周,确保无人。
“养育他?”梓兰一怔。
“是啊。”
凉月说:“才出生的小孩能看得出什么?就算不像二爷也肯定像您,就算真的像贾护卫,那也肯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小的时候,谁看得出什么?”
“到那个时候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姐姐何必为了那一点不确定性,害了自己害了这个孩子?”
她知道梓兰姐姐其实心里也是喜欢这个孩子的。
她平日不愿表现出来,可每当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会默默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那日她与贾护卫说了准备如何处置孩子的事,看着贾护卫伤心离开,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这阵子看着自己的小腹也时常流露出不舍的目光。
凉月知道这样做是冒险了一些,但她还是希望梓兰姐姐能留下这个孩子。
“就算是个慰藉。”
“姐姐难道不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梓兰听到这话,神情微震。
怎么可能不想?青春少艾的时候,她也想过以后要和自己的丈夫生儿育女,最好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会好好教导他们,会把所有自己曾经缺失的爱都给予到他们的身上去。
或许……
梓兰尝试着把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她第一次伸手触碰。
手放在那处的时候,她就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把手收了回来,却又重新试探着重新把手放过去,这个阶段,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反应和回馈。
可梓兰就像是真的感觉到有个小人隔着肚子在跟她打招呼。
用小小的一只手在回应她的手。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震耳欲聋,梓兰已经许久不曾上扬的唇角在这一刻终于轻轻翘了起来,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柔和。
凉月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想通了。
她简直比梓兰还要高兴,当即挽住她的胳膊,想着以后要怎么给梓兰好好补身体了,嘴里还说:“今日多亏了二公子,我决定了!我要偷偷去买个文曲星,以后每天三炷清香给二公子祈福,希望他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梓兰听到这话不由失笑一声,倒也未曾阻止。
她手覆在小腹上。
许是第一次这样,她觉得很新奇。
直到走到半路,忽然察觉到前面有人看她,顺着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贾延的身影。
冷不丁瞧见他。
梓兰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也跟着一僵。
前几日她因为孩子的事跟贾延大闹了一场,她还记得当时他离开时脊背都弓了许多,这几日她也没见过他,不知道是不是生她的气故意躲着她。
如今冷不丁瞧见。
梓兰也不知怎得,就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手从小腹上收回,她没有理会贾延,自顾自收回视线往前走。
他们并不是同路。
贾延所在的地方也不是她要去的方向。
以前两人每次碰见,他早就远远跟过来了,今日却一动不动站在那,梓兰知道他还在生气,但要她拉下脸去说什么,她也做不到,索性沉默地仍旧沿着来路回去。
凉月心细,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
她眼睛滴溜溜转,忽然说:“我跟贾护卫去说一声!”
说着也不等梓兰出声阻止就往贾延那边跑去。
“凉月!”
梓兰喊了一声也没能把人喊住,又气又恼还有些不可名状的臊,她瞧见那边贾延听到动静看过来,不愿被他瞧见,她索性先走开。
可步子起初快,待离了贾延的视线之后,也逐渐变得缓慢起来。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直到听到那边传来一声“真的?”
梓兰也不知怎得,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微垂,重新落于她的小腹上,手迟疑着再一次覆上去,感受着那边的那个小生命,她也不知道在说与谁听,轻声呢喃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