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葭活了两辈子,不是没有男人跟她求过饶。
不说别的,只说身边亲近的,在她从小到大的岁月里,她阿爹还有阿琅就不知跟她求饶过多少回,就连裴有卿曾经也跟她求饶过……只是都没人像裴郁这样跟她求饶的。
他们离得这么近。
他喷洒出来的呼吸都全部落在她的脖子上了。
她本就怕痒。
虽知晓他不是故意的,但被他这样埋着头,云葭还是浑身上下都情不自禁地变得僵硬了起来,手里的筷子一时没握住,不知何时掉落在了桌面上,与桌上的餐具相击发出清脆的嗡鸣声响。
云葭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被裴郁这样靠着了。
之前他喝醉酒的那次,也曾这样在她的肩膀上短暂地歇靠过。
只是那回,他喝醉了酒,一点意识都没有,而此时此刻,他们俩全都清醒着,她也能真实的感觉到他的紧张。
跟她一样。
应该推开他的,脖子那块地方实在是太痒了。
跟他离得这么近,云葭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身上则被他喷洒出来的呼吸带起了一片又一片酥麻的电流。
但云葭还是舍不得。
自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之后,裴郁在她心里的位置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她没办法拿对旁人的态度去对待他,更没办法见他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所以才这样总忍不住对他心软再心软。
手放在他的肩膀,最终也没舍得把他推开。
任他这样靠着,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形逐渐变得软化,云葭察觉到他的这一番变化,心里竟然还有些高兴。
屋子里静悄悄的。
这一会功夫,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都舍不得打破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直到云葭余光瞥见他瘦削的侧脸,方才低哑着嗓子与他说道:“先让小顺子去重新拿菜吧。”
这次不用云葭说,裴郁都知道要做什么。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自然什么都可以,但云葭也在,他自然不可能让她吃这些,只是这会餐堂恐怕也只剩下一些冷菜残羹了,裴郁自然是舍不得她吃这些东西的。
“要不我们去外面吃吧?”
裴郁坐直身子后和云葭提议道,他说话的时候,那双黑眸亮晶晶的,似乎还为自己的提议而兴奋着,显然很想跟云葭拥有更多的独处时间和记忆。
云葭看着他清癯且掺着病态的脸,提醒:“你还病着。”
裴郁想说他没事,他现在觉得自己精神百倍,甚至可以去马场跑几圈,但看着云葭,他薄唇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
“我就是怕厨房没什么好菜了,你吃不惯。”最后他牵着云葭的手,低着眼眸,轻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与她说道。
云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的确很晚了。
倒是忘了他们现在是在书院,而非在家,在家想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都行,可在书院就得守书院的规矩,云葭略作思忖之后,往外喊了一声:“来人。”
门没关。
守在院子里的两人听到声音立刻进来了,走进来看到云葭和裴郁坐在一起,虽然瞧不见桌子底下的情形,但见他们离得那么近,两人身上的衣衫都碰撞在了一起,也能感觉出他们如今和以往不一样了。
惊云早已知情,也未敢多看,只瞥了一眼就匆匆埋下头。
小顺子却惊得瞪大了眼睛。
裴郁感觉到他的视线,皱眉,他想,他果然还是不喜欢有其他人进来打扰他们,最好就他们两个人,一直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裴郁知道自己这是妄想,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身边的人太多,徐叔、徐琅、霍姨……还有她的外祖父母,他们都在她的心里或多或少占据着一席之地。
裴郁承认自己是有些吃醋的,但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该。
她能同样给他一席之地,肯顾盼他一会,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不该要求太多的。
怕影响云葭的名声,裴郁虽然不舍,但还是准备把原本一直握着她的那只手先收回来,等他们出去再去牵她。
裴郁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只是还不等他把手收回,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反握住了。
似是不敢置信,裴郁眸光微震,他垂眸,果然瞧见自己的手正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她柔软的掌心此刻正贴在他的手背上。
忍不住去看她,身边貌美清艳的女子依旧神色如常,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明明感觉到他的注视也未曾回头看他,而是面朝着惊云与小顺子如常吩咐道:“你们去厨房让他们帮忙下两碗面条,若是有鸡汤或是骨头汤最好,用它们做汤底,多放一些青菜,再弄几个蛋。若是没鸡汤就用寻常的汤底,用料不要太咸,多给些钱,别让师傅们白辛苦。”
后面这句话,云葭是同惊云说的。
惊云闻声颔首:“奴婢这就去吩咐。”
云葭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你们俩也没吃,先把自己的解决了,季年和张叔那边,你也拿些吃的送过去。”
惊云又诶了一声。
怕姑娘和二公子饿着肚子,惊云说着就准备告退了,余光一瞥,发现小顺子竟然还傻乎乎地在那站着。
这要是在九仪堂,哪个丫鬟敢这么大胆,她早就要拉下脸训斥了,按捺着要斥责他的心情,惊云把小顺子强行拉了出去。
走到外面,小顺子才回过神。
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回过头,已经走远了,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他又压抑着激动狂跳的小心脏去问惊云:“惊云姐姐,县主和少爷,他们、他们是……”
倒是还知道这些话不能让别人知道,小顺子虽然震惊,但声音压得还是很轻。
虽然他们这边也不会有人过来就是了。
惊云瞥他一眼,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说了一声:“少说话多做事。”
小顺子哪里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忙点了点头,他一定一定会守口如瓶,谁也不告诉的!回想刚才自己看到的画面,小顺子又忍不住咧开嘴巴抿开唇笑了起来。
二公子这算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啊?今日让县主进来真是来对了!
二公子以后终于不用那么消沉了!
惊云看他一脸傻乎乎的乐呵样,原本板着的脸也有些维持不住了,同样忍不住抿开唇笑了起来。
这小孩憨是憨了点,胆子也小,但对二公子是真的好,也怪不得二公子会把他从裴家带出来。
或许是因为姑娘和二公子的关系改变了,惊云这会看小顺子就跟看元宝、二虎一样,走着走着,索性跟小顺子聊起天:“你是哪儿人?”
小顺子能感觉到惊云的亲近,自然笑盈盈回道:“我家就在燕京城外。”
惊云听到这话,挑眉:“那你是从小就被卖到裴家了?”
“不是不是,我是去年进裴家的。”小顺子笑呵呵的,一点都不藏私,把自己的那点事全说了出来,“我爹病了,我娘身体也不好,我又没啥本事,正好七华哥说裴家在招人,给的工钱不错,我就去了。”
“七华哥?”
惊云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小顺子提醒道:“姐姐见过他的,就之前和我一起去徐家的那个!”
惊云听他这么说,倒是也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怪不得他这么维护你,那会还替你找二公子,原来与你是同乡。”
小顺子听到这话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倒也没反驳,而是点点头说:“七华哥人很好的,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七华哥!”
惊云与那位他口中的七华哥只有一面之缘,自然不知道他为人到底怎么样,但回想那日,他又是伸手搀扶,又是弯腰捡她的帕子,倒是细心,人长得孔武有力,说话却十分谦逊,并不是那种空有一身力气的莽夫。
“对了,”
小顺子想到一事,忽然说:“我还跟二公子提议让七华哥来给他当护卫呢。”
……
而这会屋中。
云葭和裴郁也正好在说起这事。
“你身边就小顺子一个,人手还是太少了,现在在书院还没什么,以后走仕途要参加酒宴什么的,总得有个人看着。”云葭这是还记着裴郁之前醉酒的事,正好趁着今日把这事一并提了。
裴郁听到这话,以为她还记着他那夜醉酒的事,忙与她保证道:“我以后出去都不喝了!”
“而且我也没那么容易醉……”
这句话裴郁说得很轻,似是呓语,但云葭还是听清了,她看着裴郁奇道:“那你那日怎么还喝醉了?”
还喝得那么醉。
其实现在想想,也觉得有些奇怪。
裴郁做事向来小心,怎么会放纵自己喝那么醉的?
她忍不住打量起裴郁。
裴郁没想到她会听到,此刻被她这样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轻抿薄唇看着她。
云葭一直都觉得裴郁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亮清透,似乎能照清这世间所有的不堪,也能让人在他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而此时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云葭也不知怎得,竟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明白他那日醉酒的原因了。
恐怕还是与她有关。
她就说,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因为讨好别人而拼命给自己灌酒来者不拒的性格。
估计还是心情不好才想着借酒消愁。
也不知道他那阵子都是怎么过来的,云葭看着他,心情也变得有些酸软起来。
被人窥探出自己的心思,又不敢让她知道,只能一个人默默远离她,以为这样就会好了,却又拿着理由借酒消愁。
云葭想到这,心里忽然又酸又软,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她眼里的柔软和心疼根本藏不住,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曝露在裴郁的眼前,可裴郁却看得心生欢喜极了。
他喜欢她一切的亲近。
裴郁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手覆于她的手背之上,任她轻轻抚摸他的眉眼,而他垂眸看着她,在她心疼怜爱的注视之下,温声与她说道:“没事,都过去了。”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每一个黑夜都是明亮的白天。
他的心里软乎乎的,就跟小鱼在水里吐着泡,他的心里也一样兴奋地扑通扑通冒着泡,他实在喜欢云葭的亲近。
忍不住跟个亲人的小兽一样拿脸贴着云葭的手轻轻蹭着。
那张俊美的侧脸偏着看向云葭的方向,而那双望着云葭的漂亮的眼睛更是忍不住晃荡着清浅的笑意。
他的眼里都是她。
在桌上烛火的照映下,能够清晰地从中找见云葭的身影。
或许就连裴郁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让人心软,云葭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看得逐渐酥麻起来了,被他轻轻蹭着的手更像是升起了一簇又一簇的电流,延伸过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在她的心里噼里啪啦炸着烟花。
心脏也随之扑通扑通变得飞快。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嗓子再次变得干哑起来了,云葭甚至忍不住率先收回视线,怕继续这样看下去会出事。
“……先说正事。”
云葭出声,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许多。
裴郁一听她的声音就忍不住皱了眉,以为她是渴了,他倒是没再继续黏着她牵着她的手,忙给云葭倒了一盏水。
摸了摸杯壁,有些凉了。
“我给你去添些热水。”裴郁说着就站了起来。
云葭也没阻拦,由他去。
这会裴郁离开她,倒是能让她短暂地松一口气。
看着裴郁离开的身影,云葭忙拿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也亏得屋中烛火并不算明亮,照出来的光又有些暖色,要不然他肯定该发现她的脸红了。
真是色令智昏。
云葭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
等反应过来自己骂得是什么字眼,云葭又不禁愣住了。
色令智昏……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与这样的字眼挂钩。
她嫁过人,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情事,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女。
何况那些年她还参加过不少宴会。
妇人之间的宴会可跟小姑娘不一样,小姑娘们参加宴会,都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顶多也就是说些珠钗首饰、衣服妆容的事,可妇人之间的话题就多了去了。
说些闺房里的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尤其是那些守寡、地位又高的妇人,不愿意再嫁人,私下却玩得很开,云葭有次被一位贵妇人邀请,那贵妇人还请她们一群人看了一堆男子们搏斗的戏码,一个个全都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身上分布的筋肉线条也十分凌厉分明。
只不过……
云葭想起一件事,忽然再次朝裴郁那边看过去。
她记得那位贵妇人养着那些男人的宅子后来好似被裴郁查抄了?那位贵妇人为此还求到裴郁面前,想让他高抬贵手。
这事云葭也是从别人那边得知的。
她不喜欢那样的宴会,只去过一回,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宴会之后就再没去过了,与那妇人也逐渐断了往来,还是在另一桩宴会的时候听旁人无意间说起的,只是那会云葭也未曾多想。
如今知晓裴郁对她的情意之后,却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那位贵妇人的宅子建了也有许多个年头了,那些男人也不是一时之间凭空出现的,怎么她去了一回,那间宅子就被人查抄了?
还正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