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葭去找裴郁的时候,裴郁正在自己房中看书。
这两日徐琅去书院了,裴郁便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事,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条理和安排,并不会因为环境如何而产生变化。
只不过昨日一场雨让他打破了原本骑马和去西街的计划,本想着今日晚膳之后去西街一趟,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二虎喜气洋洋的说话声。
“姑娘,您怎么来了?!”
陡然听到这一句,裴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握着手里的书,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在想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直到又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他立刻站了起来,握着手里的书就往外头走,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云葭的身影。
她正站在二虎面前,笑着同他说着话。
过后,像是察觉到什么,云葭抬头,便瞧见了站在门后面的裴郁,云葭笑着拍了拍二虎的头,让他自己玩去,然后便径直朝裴郁走去。
走近瞧见裴郁还呆呆看着她,云葭不由好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裴郁听到这一声方才回过神,他被云葭看得耳根发烫,原本呆呆看着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往旁边撇开了,眼尾仍有柔软的弧度,他握着手里的书轻声与人说道:“你怎么来了?”
云葭本想与他说去庄子的事。
听到这句,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于门前看门后的裴郁,忽然喊他:“阿郁。”
“嗯?”
裴郁仍垂着眼眸未看她,话倒是应得很快。
“我发现你好似从未叫过我姐姐?”云葭也是突然想到的,他们相处至今,他一直都没怎么称呼过她,既不直接喊她的名字,也不喊她姐姐。
云葭看着他笑着问道:“为什么呢?”
裴郁的视线在云葭这句话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她看了过去,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她看向他时眼中浅浅的笑意,心脏又是猛地一跳,就像是忽然得了心悸一般,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快得让他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裴郁薄唇微抿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也不自觉地摩挲起书册的表面,话却说不出半句。
他亦不知。
他就是不想跟徐琅那样喊她姐姐。
他心里的那点纠结此刻全摆在眉宇之间,看他紧紧蹙着眉,像是在思考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云葭看得不禁失笑:“有这么为难吗?”
她也只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并没有非要让裴郁喊他姐姐的意思,不愿就不愿吧,反正不管裴郁喊不喊这一声,她都是拿他当弟弟看的,和阿琅一样。
“好了。”
她笑着出声打断了他的那点纠结,问他:“今天有事吗?”
裴郁听到这话心里蓦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云葭要做什么,虽然早有安排,但裴郁还是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没,怎么了?”
云葭说:“那陪我去一趟庄子?”
裴郁抬头看她,惊讶道:“去庄子?”
云葭看着他颔首:“有点事要过去一趟,正好你也骑着墨云出去转转,我听阿琅说你们如今已磨合得很好了。”见裴郁迟迟不语,云葭又说,“还是……”
她以为他不愿。
刚想说若是不愿就算了,然她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裴郁急忙应道:“好。”
云葭还未说完的话就这么胎死腹中。
她看着裴郁。
裴郁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太着急了,就像是迫不及待一般,他心里莫名有些臊意,不愿让云葭瞧见,他垂着眼眸和人说:“我去收拾东西。”
云葭颔首道,又说:“拿身衣裳,今晚我们不一定回来。”
看裴郁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震惊的光芒,云葭好笑道:“怎么?不愿在外留宿?”
自然不是。
裴郁只是没想到。
目光不自觉瞥向隔壁院子,裴郁想到徐琅,不由问道:“那徐琅怎么办?”
依照徐琅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他们偷偷出去不带他,回头肯定又得闹了,他倒是无所谓徐琅闹不闹,跟徐琅相处久了,他差不多也摸透这位大少爷的脾气了,他看着凶巴巴的不好相处,其实挺好哄的。
他就是怕她为难。
云葭显然也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性子,她笑道:“我会给他留口信的,等他下次书院放假,我再抽空带他出去玩。”
裴郁点点头,没再说了。
云葭让他进去收拾东西,自己也准备回房了。
裴郁嘴里应着好,却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目送云葭走出院子才转身进去,然他此时头脑还发着昏,他还从来没有跟别人一道在外留宿过,除了之前几次被困在山上之外,他甚至都没有在外留宿过。
巨大的喜悦和忐忑充斥在他的心间,
一时间,裴郁都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些什么了。
他嘴里碎碎念着:“衣服、书……”边说边去准备,要拿的书倒是方便,桌上几本常看的拿上就是,去衣柜选衣服的时候,裴郁原本习惯性想拿一身旧衣。
虽然云葭喊人给他做了不少衣裳,但他平日换来换去的还是就那么几身,舍不得把新衣裳都给穿了,但今日他看着满衣柜的衣裳,犹豫一瞬……还是拿了一套新衣。
拿好衣裳要装包袱的时候,裴郁的心跳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跳得有些快,就像是有什么隐秘的小心思已经初露端倪,可惜他自己还未发现。
……
云葭要去庄子,还要带着裴二公子去庄子,这事很快就在家里传开了,众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然云葭出行,所准备的东西却不能少,她身边的几个丫鬟也担心要留宿,唯恐她住得有一丁点不舒服,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把所有能想到的、准备的东西都给准备上了。
光云葭平日用的那些东西就准备了一马车。
更不用说要带的人了。
如今陈集去济阳卫了,首领一职便交给了季年。
季年在护卫队里原本就仅次于陈集,无论是武功还是位置,首领一职交于他,亦不会有人有意见,知道云葭要出门,他就挑了十余个护卫跟随,免得路上出什么差错纰漏。
而丫鬟这边。
云葭倒是并未带许多,只带了惊云与和恩随侍,走前,云葭看着日渐消瘦神情恹恹的追月,到底不落忍,多说了一句:“罗妈年纪大了,平日难免有顾不上来的时候,你是我的大丫鬟,我和惊云不在,你就是她们的引头者。”
追月这阵子明显变得寡言少语了许多。
尤其是知道云葭要把她嫁出去之后,她几乎每晚上都会在被子里面悄悄落泪,此刻听闻云葭这一番话,她忽然感触万分,忍不住又想掉眼泪,强行忍住之后,她点点头,心情比起刚才却明显要好了许多,虽然眼睛红着,声音却变得轻快了不少:“您放心,奴婢省得的。”
云葭看着她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带着人离开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走到影壁的时候,裴郁早已经到了,他就站在墨云身边。
墨云高大威猛,他站在它旁边竟也不落下风,云葭走近之后方才发现他竟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竹纹的紫色刺绣圆领袍,能瞧见里面的朱红色绸缎中衣和象牙白的棉质汗衣,头发用黑色的刺绣束发带与如意黑檀木簪高束。
他站在那,犹如最挺拔的青竹松柏,无论动静皆引人瞩目。
少见他这样郑重地打扮,就连云葭一时也看得错了神。
其实裴郁本就生得极其俊美,只是从前阴郁的气质遮掩住了他的风华,让旁人不敢太过把注意放在他的身上,而此刻他安静地站在那,身姿挺拔如鹤,云葭甚至能瞧见周遭的丫鬟不自觉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仰慕和未能掩藏的爱悦。
其实后世也有。
在他成为天子近臣之后,也曾有不少女孩子爱慕他,有时候云葭参与宴席也时常能听她们议论起他。
云葭一直都知道他会受欢迎的,终有一日,他会如化云龙一般冲破九霄,直达让人触而不得的天际,让世人瞧见他的无边风华,但见此时此刻,他站在那,受着众人爱慕喜悦的眼神,她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动容。
他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裴郁不知云葭心中所想,但见云葭被人簇拥着走过来,他下意识便想抬脚迎过去,但见四周站着的人,他最后还是忍住了,等人走过来笑着和他说:“到了多久了?”
他方才轻声开口:“没多久。”
旁边候着的福伯却毫不犹豫地揭发道:“哪有,二公子明明到了好一会了。”
裴郁被人揭发,白皙的脸庞没忍住立刻红了起来,尤其是瞧见云葭笑着望向他的双目,更是不敢多看,他瞥开脸,未与云葭对视,似乎这样他心中的那点羞赧就会好一些。
云葭这会也没逗他,笑着与福伯说起话来:“那这两日家里就拜托给您了,厨房的单子我已经拟好了,都是阿琅素日喜欢吃的,等阿琅回来,您记得把我的话说与他听,免得他不开心。”
福伯笑着诶道:“您就放心去吧,家里有老奴呢。”
云葭自然不担心。
她点点头,未再多言,走过裴郁身边的时候方才留下一句:“衣服不错。”
裴郁听到这话,心脏又是咚得一声,如战场上第一声震慑人心的擂鼓一般重重敲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云葭走上马车,他的嘴角也没法抑制地往上轻轻翘了起来,最后还是怕旁人瞧见,方才又强行掩盖了下去。
马车已经准备好启程了,裴郁也踩着马镫上了马。
他骑着墨云,一直护在云葭的身边,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国公府往城外的庄子去。
……
而此时。
城门外,亦有主仆二人正在策马往城中赶。
裴有卿在路上赶了数日,虽经过一些地方的时候也曾有短暂地休息过,但他心中有事,纵使休息也实在休息不好,此时他一身旧衣、满脸颓废,即便是熟悉他的人此刻恐怕也难以认出他竟是那位素日好整洁有“无双公子”美称的裴有卿。
然他实在好相貌。
像是与生俱来得到上天的馈赠,他即便再颓废也藏不住他那副好相貌,甚至比起从前,此时的他更有从前少见的脆弱美感。
刘安跟在裴有卿后面,瞧见不远处的城池,高兴道:“世子,我们终于快到了!”
他声音已然哑成了公鸭嗓。
裴有卿也好不了多少,一路为了少下马,他不敢多吃喝,如今喉咙干得像是烧着一把闷火,即便出声也沙哑非常、难受不已,但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裴有卿还是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用力握了下手中的马缰,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城池轻声说道:“云娘,我回来了。”他眼中逐渐升起璀璨的光芒,唇角也跟着轻轻翘了起来。
话落。
他不敢多加停留,在此浪费时间,依旧手擎马缰,绝尘而去。
过了城门口,进了城中,人一下子就变多了,裴有卿不好再像先前那般纵马往前,只能耐着性子,然他今日实在着急,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也没法如从前那样保持耐心,眼见此处离徐家所在的正府街不算远了,他索性直接丢马于刘安,大步往前走去。
“世子!”
刘安见他离去忙出声喊他,可裴有卿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嘴里倒是还留了一句:“你先回家给爹娘报平安,我见完云娘就回去。”
在人群中走路显然比骑马要容易许多,裴有卿被人挤着也不介意,他大步往前,偶尔说声“抱歉”、“麻烦让下”,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几声清脆的“让开”,他亦未加理会,只是瞧见一个身影却蓦地一呆。
远处一骑高大的马上坐着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少年一身修身的圆领袍越发衬得身高腿长,他此时正侧对着他与马车里的人说话,不知说到什么,少年侧对他的眉目变得十分柔和,唇角也轻轻上翘着。
他被阳光笼罩着,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阿郁?”
裴有卿看着那个身影喃喃喊道。
但话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眼花糊涂了,阿郁怎么会在这?他素来不会骑马,何况他也从来未见他这般笑过……裴有卿失笑般摇头,大抵真是这阵子没休息好,才会如此失去神智。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你走不走?”
裴有卿连忙收起思绪,半回头与人说了句“抱歉”便又继续大步往前了,也未曾理会那个像极了裴郁的人,他快步朝正府街走去,满怀希冀期盼着能早些见到他的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