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恩口中知道阿琅和裴郁正在房中看书,云葭自是感到十分欣慰,她不求阿琅日后能高中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自此之后能老实本分一些,不要再步前世的后尘。
“阿爹呢,他还没回来吗?”
云葭握着一本书坐在靠近琉璃窗边铺着缃色软毡的楠木包镶炕床上,中间一张紫檀缠枝葡萄纹的茶几分隔两处,上面除了裴郁买来的那一碟子还未吃完的雪花糕之外还放着一碧色釉质地的水缸,里面正酣睡着一朵开得十分浓艳的芍药。
这是昨夜她从园中采摘回来的。
原本是想放进花瓶之中,但选来选去也没找出一只合适的花瓶,最后索性便放进了这小水缸里,偶尔抬头低头的都能扫见,也算养眼。
惊云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打着络子,闻言便抬起头同云葭说道:“先前去外院的时候,倒是没听到国公爷回来的消息,姑娘若有事找国公爷,奴婢便派人过去看着一些,等国公爷回来便让人来与您通传一声。”
这倒是不必了。
云葭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阿爹今日出去一日了还没有回来,有些不大对劲。
阿爹的朋友本就不多,如今裴伯伯不在燕京,也就樊叔与阿爹的关系还算好些,只如今这个点正是保和堂最为忙碌的时候,想必阿爹也不会过去打扰樊叔给人看病。
阿爹到底去做什么了?
云葭的视线从书本移开望向眼前那朵秾艳的芍药兀自沉思了一会,却没有真让人去看着,阿爹不是阿琅,他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看着莽撞,却并不是一点头脑都没有,从前没有认清和天子的关系才会走到现在这个田地,如今认清了明白了,自然也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她若真想知道,等夜里碰见了问一声便是。
云葭未再多想,只垂眸继续翻看起手里的书,一边翻看一边又问了一句:“外面呢,可还有什么动静传来?”
这是在问郑家的事。
先前从清梦亭离开之后,云葭就让人去外面盯着一些,若有什么消息便传过来。
这事是追月去做的。
“奴婢去看看她回来没。”惊云说着放下手里的络子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她领着刚回来的追月进来了。
“姑娘。”
追月跟云葭行礼。
云葭轻轻嗯声,没抬头,只又翻了一页书开口问道:“如何?”
追月低着头跟云葭回道:“西山那些尸首已经全部被人移交到刑部了,纪大人午间那会也已经进宫了,至今还未出来。”
这就是进宫知会天子要彻查此事了。
除了时间不同,其余都与前世的步调一样。
云葭知道那位老大人的脾性,但凡有他看不顺眼的事,管你是什么王孙贵族、世家望门,他都会彻查清楚。
过刚易折。
然这位老大人自多年以前丧妻之后便孑然一身,他又是三朝元老深受天子敬重,自是无所畏惧,这件事既有他接管,倒是不用再担心会草草了事了。
云葭点了点头:“下去吧。”她没再多问了。
追月听到这话犹豫地抬头悄悄看了眼云葭,见她靠在引枕上翻着书,并未看向她这边,她又看了眼侯在她身边垂眸不语的惊云,见她也未曾往她这边看,她咬了咬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轻轻应声退到外面去了。
布帘的声音很轻。
追月的脚步声也不算重。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未再有别的声音,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响,以及偶尔传来外面几声还未被全部抓干净的蝉鸣声。
底下的人怕吵到她,拿着捕蝉的网兜正站在椅子上往树上扑,她们捕得小心翼翼,但偶尔还是会有声音传过来。
偶尔还能听到她们压低的清脆的笑声。
云葭没让人去制止,透过红木琉璃窗往外面,过了一会,云葭忽然问:“追月今年多大了?”
陡然听到这一句,坐在一旁想事情的惊云不禁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连忙回道:“回您的话,她比奴婢小半年,今年也是十七。”
她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果然,没一会功夫,就听到姑娘头也不抬地说道:“十七,也是该嫁人了。你回头跟罗妈妈说一声,让她替我收集下府里府外年轻管事的情况,回头拿去给追月让她相看一下。”
这事来的突然。
惊云显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其实十七也的确是可以嫁人了,外面这个年纪的只怕就连小孩都有了,只是一般像她们这样在姑娘身边伺候的,都会等姑娘先嫁人再另做安排,或是被放出去或是由姑娘帮忙做主赐一门好的婚事。
这就是最大的脸面了。
如今姑娘的婚事退了,何况追月那个心思……惊云忽然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对于自己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如今是越发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了。
嫁人也好。
姑娘既然能给她费心思相看就代表心里还有她,趁着这个时候找个合适的夫君也好,总比日后真的做错了事再被姑娘不喜要好。
“奴婢回头就与罗妈妈去说。”惊云低头跟云葭说道。
云葭点了点头。
窗外花叶拂乱,偶有花枝烂颤坠落一树杏花,她靠在引枕上隔着琉璃窗静悄悄地看着,上辈子她也做过同样的事,只那时追月并不肯嫁人,说是要在她身边陪她一辈子。
她虽当这话是玩笑话,然心里也的确是感动过的。
如今她亦不知这情意是真是假。
只她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若是她心里还有别的打算,那便算了。
主仆一场,她能做的,都做了。
云葭看着窗外杏花拂落,碎了一地花瓣,想到再过几日,如果与前世一样的话,裴有卿就该回来了。
那时她昏沉数日醒来见到他神色沧桑听他与她应允保证十分感动。
如今——
她只盼着这事尽快结束,万勿再横生枝节。
她不恨他。
但也是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一点关系了。
……
临安。
阅华书院。
阅华书院本是当朝首辅姜舍然开建之处,虽说姜首辅如今已入朝为官,无暇再打理书院事务,但书院还在,甚至因为他如今的成就,这间书院的名声也越发广了。
都说“南阅华北有间”,说的就是临安的阅华书院和燕京的有间书院。
说起来这两间书院也颇有渊源,如今有间书院的院长杜斯瑞杜先生以前曾在阅华书院就读过,还是姜舍然的学生,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些年,两间书院每年都有交流换学,选取两间书院中最优秀的十名学生进行为期半年的换学交流,既可以看看南北教学的差异,查漏补缺,也能比一比到底哪间书院更胜一筹。
裴有卿就是年后从燕京换到这的,与他同行的一共还有九名学生也都是阅华书院的佼佼者。
此时刚到下学时间。
众人与先生告完礼就一个个都准备离开了,其中有人问道:“听说醉香楼新来了一批伶人,歌唱的不错,不如今日我们就去那边转转?”
说话的是临安本地的一位学生,名叫秦无煜,他父亲是临安知府,母亲是一位伯府县主,在书院颇有地位,不少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他这一开口,自然有不少人都应了。
“正好正好,听说醉香楼新来的一位琵琶女弹得一手好琵琶,那手下琵琶犹如仙音一般,长得也十分绝色,今日倒是正好可以一饱耳福和眼福了。”
醉香楼虽是青楼却不做皮肉生意,里面都是一些卖艺不卖身的艺伎,不少文人墨客都爱去那。
那边每月还会举办诗会。
不仅可以结实不少有学识的文人才子,自己的文章诗赋若足够出彩也能被挂在楼里供人观摩,这处地方是临安城这些学子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
屋内议论纷纷的,都是在说醉香楼新来的那位琵琶女,秦无煜则又问起靠窗边而坐的一个年轻男子:“子玉,你去不去?”
年轻男子的相貌极其清雅俊朗,他虽与周遭人一样穿着一身蓝白重衣的学子服,然即便坐在这么多人里面他也依旧惹人瞩目,这年轻男子正是裴有卿,秦无煜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东西,听到这话,他抬眸同人浅笑一声:“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好。”
“子玉,你这已经是第十次拒绝我们了,你这未免有些太不够意思了。”说话的是另一个临安学子。
起初裴有卿一行人来的时候,他们也没少看对方不顺眼,都是天子骄子,谁也不想认为对方优秀,甚至最初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起过争执矛盾,是裴有卿从中调和,两边才开始握手言欢。
之后几场考试,裴有卿几乎每科都是头甲第一,也让众人对他心服口服。
如今就连秦无煜都对裴有卿十分敬佩,拿他当兄弟看,更不用说其余临安学子了。
其实裴有卿本不必参加这次换学,甚至于三年前,他就可以准备科举了,当时他已过了院试,成绩还算不错,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在乡试以及会试一举成名,然阅华书院的杜先生怕他太年轻入官场反而不好,便又让他在书院留任了几年,这次换学则是想让他趁着科举之前多去外面游学看看,好看看燕京以外的天地,何况首辅姜舍然于年后开始便一直在江南养病,他与姜舍然的外孙女又有婚约,让他来临安也是想让他能趁机多与姜舍然相处,好让他帮忙可以引荐一些官场上的人。
姜舍然是清流里的佼佼者,也是天下学士拜服尊敬之人,有他替裴有卿引荐,裴有卿日后在官场自然能更加如鱼得水一些。
“就是啊,除了刚来临安那会,子玉跟我们一起去了一趟醉香楼,之后就再未与我们去过,子玉,你这样可就有些过分了啊。”
另有人笑道:“子玉虽说只去了一回,却让那边的小娘子们念念不忘,上次我去,那位弹箜篌的青娘还问起子玉怎么不去,我瞧她呀想子玉想得紧。”
“子玉若去,只怕那边的清倌娘子们都愿意免费自荐枕席呢。”
满堂哄笑。
裴有卿却面露无奈:“你们就别拿我打趣了,我那次去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一天,也亏得沈先生大度,不曾计较我翌日没能准时赴课。”
“子玉是怕醉酒,还是怕架不住那边的清倌娘子回头不好跟咱们的未来嫂嫂交待啊?”
又有人笑起来。
裴有卿听他们说起云葭,神情不禁又变得柔和了一些,他倒是也不介意,仍是柔声同他们笑道:“你们既知我不好与她交待,就请放过我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做,等回头我做东请你们吃饭。”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他的未婚妻是姜舍然的嫡亲外孙女,亦是那位赫赫有名诚国公的嫡女。
这样尊贵的身份自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说道的。
眼见裴有卿真的不愿去,他们虽遗憾,倒是也没强求,毕竟这事真的闹大起来,若让那位姜首辅或是京城那位徐家女知道,他们只怕要落个不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子玉可得请我们吃饭。”
“自然。”
众人分散离去,大多数人都跟着秦无煜去醉香楼了,裴有卿则打算先把东西搬回房间,再去姜家一趟,他自来了临安,隔三差五都会去一趟姜家,倒不仅仅是为了让姜首辅替他引荐那些清流名士官场中人,也是为了云葭。
云葭最重感情。
她事务繁忙无法随侍于长辈身边,他便多替她看着一些,回头也能与她写信报个平安。
想到云葭。
裴有卿的心情自是很好,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格外柔和,等明年春闱结束,他入朝为官,便能把云葭娶回家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临安的夏天比北边要凉爽许多,也许也跟这里多园林假山流水有关。
裴有卿一身重衣抱着书本往前走,即使落日还在头顶照着却不觉得闷热,有风吹来,还隐隐有些凉爽之意,他脚步轻快地往前走,碰到人与他打招呼,不论是学子先生还是仆役小厮他都会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刚进院子。
他就跟自己的贴身小厮刘安吩咐道:“刘安,替我准备衣裳,我要去姜家一趟。”
话落却未听到人回答,进去一看才发觉刘安不在。
裴有卿长眉微蹙,道了句“奇怪”,但也并未多想,他把手中书放下便打算去内室换衣裳,才走到屏风后面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知道是自己的小厮回来了,裴有卿便在屏风后面吩咐道:“你来得正好,替我去准备马匹,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安焦灼的声音打断了:“世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