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清进来的时候,郑曜刚起来不久,他跪得时间太长,膝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余光瞥见袁野清拿着折子进来,郑曜眸光微暗,他与袁野清素日并无仇怨,然堂弟一案,袁野清做得实在太绝……他这阵子没少收到他二叔给他写的信。
他虽不喜堂弟行事,但他到底是他郑家的嫡脉,二叔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他之前为此特意找过袁野清,想请人吃饭,看这事有没有缓解的余地,他还特地托了袁野清的顶头上司,当日他特地在宝福楼中开了宴席,还拉了好几个官员作陪,然袁野清不仅未曾露面赴宴,还派人丢来一句“郑大人既为尚书就该担起尚书的责任,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这些上面”,这事闹得他十分没有面子,之后对袁野清虽不至于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但也的确心怀芥蒂。
此时见袁野清走近,他便回过头跟李崇说道:“陛下既然还有要事要处理,微臣就先不打扰了。”
他心中猜测到袁野清所为何来,便要请辞。
堂弟这事他已无能为力,早前他也已经给父亲写了信,与他在信中说了此事,以父亲的性子,若知晓堂弟做出这样的事,只怕做得比他还要绝,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叔也已经被他先安抚住了,他虽然没有办法左右天子的心思,但也知道按照律法,他堂弟的那些罪证,顶多落一个流放的处罚,届时离了燕京,随随便便找个人顶替,又有谁会知晓?
再好些,直接把人送到父亲那边,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李崇没准,只道:“爱卿留下来一道听听吧,这事与你们郑家也有关系。”
郑曜心中早有猜测,听到这话,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
“是。”
他沉声应后便立于一侧。
袁野清上前行了礼,起来后与李崇说道:“陛下,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他说着把折子递给了一旁的冯保。
冯保接过之后躬身递给李崇,李崇打开一看,见上面罗列郑京的罪证,面沉,他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折子一合递给郑曜:“你看看。”
郑曜心中早已盘算好一堆话,可接过折子打开一看,看到上面罗列的罪证,他那些训斥和忏悔还来不及吐出,就猛地瞪大了眼睛。
袁野清这道奏折上面所列共有六条罪证。
罪其一,纵子伤人。
罪其二,奸淫妇女足有数十人。
罪其三,贿赂高官。
罪其四……
而其中最致命的一条则是贪污官银。
三年前,定州突发洪水,朝廷派去钦差大臣送了百万雪花银,除去休整当时受此重创的定州百姓,也是为了重建大坝,以防后续再发生这样的事。
这些年定州太太平平的倒也相安无事,直到前不久袁野清因郑京这一案,又听那名状告郑京的当地女子李淑与他说了这桩秘闻,他再派人去定州彻查一番之后,发现这桩秘辛的确如李淑所言。
定州的大坝虽然建起来了,但用的材料却是最次的。
这些年老天爷不曾发怒,方才相安无事,可但凡再出现像之前那样的洪灾,那个大坝根本抵不了什么用。
“爱卿可知道此事?”耳边传来李崇的声音。
上位者的声音沉静冷淡,可落在郑曜的耳中,就像是如平地惊雷一般让他双耳一阵失聪,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声,郑曜握着那一道奏折,浑身都开始颤抖了。
如果这件事的真的话,不仅是郑京,就连整个郑家……
他咚得一声跪了下去。
“陛下,这、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臣这个堂弟虽然好色了一些,但……”郑曜张口想辩,却百口莫辩。
他心中已觉得这事恐怕是真的。
这些年堂弟每年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就连他都舍不得花钱买。
“郑大人若不信,尽可派人去彻查。”袁野清在一旁淡声说道。
郑曜岂敢彻查?
“陛下,这事微臣的确不知啊!”郑曜哭得涕泪横流,这次是真哭了,他心里喝骂着郑京,虽知他不成器,也没想过他能光宗耀祖,可这个混账玩意平时贪财玩玩女人也就算了,谁能想到他竟敢动救人救命的官银!
那可是他亲自送过去的官银啊!
殿中全是郑曜的哭声。
李崇这个天子和袁野清却都不曾说话,直到郑曜哭得差不多了,声音也变得抽泣起来,李崇方才淡声问道:“那爱卿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
“这……”
郑曜忽然哑声,他当然不希望郑京真的出事,要不然以他二叔那个性子,只怕不会轻饶了他,可孰轻孰重,郑曜为官多年岂会不清楚?
然这样的大罪……
祸虽在郑京一人,却不止他一人,二叔一家肯定是保不住了,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们家。
郑曜一时支吾着不敢出声。
李崇遂问袁野清:“你熟读律法,律法中怎么说?”
袁野清肃声:“太祖律法有言,官吏受贿枉法者,一贯以下杖九十,每五贯加一等,至八十贯绞;监守自盗仓库钱粮者,一贯以下杖八十,至四十贯斩;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者即枭首示众,并剥皮示众。”
他每说一个字,郑曜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一分,等说到最后,郑曜连跪都跪不住了。
然袁野清还未说完。
“郑京贪墨足有几十万,数罪并罚,该斥以凌迟之刑,其子女也都以流刑处置。”
凌迟就是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这是最重的刑罚了。
郑曜脸色苍白,只觉得浑身皮肉都骤然变得疼痛起来,他不由道:“陛下,这……”
“还有郑大人!”袁野清忽然把话风转向郑曜,重声斥责道,“你身为户部尚书既有失察之罪,也有教弟不严之责!这事郑京该罚,郑大人也逃不了干系!”
若放在以前,郑曜肯定是要跟袁野清争执起来的,可是才看了那一份罪证,郑曜哪还敢说什么话?
生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郑曜只能以头叩地,请罪道:“微臣的确有失察之责,可当年定州洪灾,微臣只是拨了银子,并未亲临定州。”
“定州离燕京足有两百里,微臣从未去过定州,又岂会知道定州那边发生了什么?”
“微臣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微臣的确不知此事,请陛下明察!”
袁野清冷声嗤道:“你与你堂弟同出一脉,难道真的不知他这些年做了什么?”
“我……”
“好了。”
李崇打断两人的话:“朕相信郑爱卿的确不知道此事,然此事罪恶滔天,若定州百姓再遇险境,该请罪的不仅是郑爱卿,还有满朝文武和朕。”
“这都是郑京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做出来的祸事,与您有什么关系?”
郑曜到底为官多年,慌乱这么一会也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事了,郑京和二叔都保不住了,他只能尽可能把自己一家子摘指出去,免得祸累到三皇子和妹妹。
“此事既然已经发生,微臣辩无可辩,微臣只恳请陛下再给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现在什么事都比不过定州百姓,夏日多雷雨,难免再出现洪水,这事得尽快处置。”
“尚书大人倒是说得一嘴好话,大坝要重建,既要时间也要钱,尚书大人位于户部,难道不知道国库如今是什么情况?”袁野清仍在一旁嗤道。
郑曜脸色难看却不敢辩驳,只敢说:“此事既是郑京所为,我郑家为臣多年,又受先帝封荫恩庇,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会补足这个窟窿!”
袁野清看他一眼没话了。
李崇握着茶盏垂着眼眸,浅浅啜了一口后才发话道:“这事就这样吧,郑京数罪并罚以凌迟之罪,即刻行刑,其妻父子女皆处以流刑。郑爱卿即日起处置定州大坝一事,还有当初被郑京欺凌的那些人,你也需要好生安抚。”
“爱卿可记住了,朕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郑曜心下一凛,自然知晓这话的言外之意,三皇子身上还流着郑家的血脉,若是此事不处置好,连累的可是三皇子的名声和地位。
他们郑家做这么多就是为了三皇子能够登基。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好好处理这事,绝不会流下一丝祸患。”他沉声保证道。
李崇点头。
“袁爱卿,郑京这个案子既然是你受理的,之后便由你与郑爱卿一道处理此事。”
袁野清自然不会推辞,他连忙拱手答应了。
两人正要请辞,殿外忽然有个小太监过来禀话,冯保走过去问了何事,等知道事情,他惊讶地看了一眼外面,才回到李崇那边:“陛下,刑部老大人来了。”
“纪霄?”
李崇显然也有些惊讶:“请他进来。”
冯保应声去传话。
郑曜和袁野清则跟李崇拱手:“陛下,微臣先退下。”
李崇点点头。
两人躬身往殿外退去,等碰到纪霄,两人朝人行礼。
若论品级,袁野清稍次于二人一些,郑曜与纪霄同为六部尚书,品级则是一样的,可这位老大人是三朝元老,早年先帝还想赐人一个大学士的头衔,让他入主内阁,老大人却直接拒绝了,他说他这辈子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做些谋算人心的活,还不如让他做个青天老爷断断冤假错案。
因此朝中文武百官对这位老大人都是十分敬重的。
就连李崇都对他敬重有加。
这些年,除了五日的大朝会,这位老大人从未进过宫,今日他的到来显然让许多人都惊讶。
“纪大人。”
“纪大人。”
纪霄先看见袁野清,他对袁野清还是看好的,一路的戾气在看到他时稍稍散了一些,点了点头,应了。直到目光扫见他后面的郑曜,他一张才缓和下去的脸立刻又拉了下来,在郑曜恭声跟他问好的时候,他更是重重哼了一声。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李崇听到后,笑着问了。
“陛下!”纪霄人老,声音却还洪亮,他大步朝李崇走去,冲他说道:“老臣今日是来状告郑大人的三子有蓄意杀人之罪!”
才打算跨出殿门的郑曜听到这话猛地回过头,面上满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