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裴家上下,除了当值的那些,其余人差不多都已经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可一个圆脸的小厮却还是一个劲地看着门外,脸上表情十分焦急,有人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奇怪道:“小顺子,你站在那做什么呢?今天又不是你当值,你怎么还不去睡?”
小顺子一听这话立刻转头,待看到眼熟的脸,他喜上眉梢喊来人:“七华哥!”他跑过去气喘吁吁跟人说道:“二少爷还没回来。”
叶七华皱眉:“你确定?”
小顺子连忙点头:“真的,我今天一直在这,二少爷今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晚上吃饭也没见他回来,刚才我特地去他院子那边看了一眼,那边还黑着。”
“会不会是你没注意到,二少爷已经回去睡了?这个点,也差不多该睡了。”旁边有人说道。
小顺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可能,我今天一直在这看着呢,根本没看到二少爷的身影。而且二少爷每天都要很晚才会睡觉,就算回来,也不可能这么早睡的。”
那人不以为意:“保不准他今晚就早睡了呢,他向来神出鬼没又鲜少出声,你没看到也不稀奇。”
小顺子急得嘴巴都说秃噜了。
但他向来嘴笨,除了不可能、没看到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行了行了,他回不回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话的人不耐烦道,他累得不行,边说边打起哈欠,“他不是在外面摆摊吗?可能到了宵禁时间没出来留在那也不一定,七华,别管了,我们巡逻完就早点回去睡觉,我都快累死了。”
“那几个该死的小贼最好保佑他们别被我抓到,要不然有他们好看的!”
说话的是一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自打昨夜裴府出了夜香一事之后,裴行昭就大发雷霆,要求加强巡逻的力度,不仅前院得巡逻,后院也得巡逻,为得就是怕再出昨晚那样的事。
他已经困得不行,嘴里哈欠不断。
而他身边的叶七华一身蓝衣,倒是神采依在,他看了一眼急得不行的小顺子,抿了抿唇,没有立刻答复身边人,而是跟小顺子说道:“今天夜深了,几个城门也都关了,或许二少爷真的被留在了那边也不一定。他也不小了,回不来自然会找客栈住。”
“等明日你再看下,若是二少爷还没回来,你来与我说,我随你一道出去找。”
“七华!”
叶七华身边的护卫皱眉。
小顺子倒是喜得诶了一声,他朝叶七华千恩万谢:“谢谢七华哥!”
叶七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先去歇息,等小顺子走后,他回过头看身边友伴,见他依旧不赞成地皱着眉,又是一笑:“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就烂好心吧。”友伴皱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爷和二夫人对那位是什么态度,要是让他们知道……”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叶七华笑着安慰道,不等友伴再说,又是温声,“好了,走吧,巡逻完就去歇息,你不是一直说累吗。”
“懒得和你说。”友伴嘟嘟囔囔的,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提着灯笼逐渐走远。
……
而此时远在诚国公府的裴郁并不知道裴家有人在找他。
子时过半,他才作完一张画,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而作画之人的造诣虽然算不得十分高超,但他用笔小心又注入了自身所有的心血,一笔一画都十分珍重,所作之画自然也栩栩如生,这般看着,那画中芍药竟与旁边睡在洗笔池中的砚池漾波一般无二。
裴郁小心又爱惜地看着眼前那幅画,画不是活物,他也终于敢伸手去触碰,可他伸出去的手依旧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弄坏了它。
门外忽然传来二虎的声音:“二公子,您怎么还没睡?”他已一觉醒来,看到隔壁还漏着光便走过来一看,便发现裴郁竟然还站在书桌后面,拿着一幅画看个不停,他又打了个哈欠,“您身体还没好呢,姑娘特地嘱咐过让您好好休息。”
裴郁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表情,生怕旁人窥见他的情绪。
“这就睡。”
他说着把手里的画放回到书桌上,余光瞥见小孩困得直揉眼睛,脑袋也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往下砸,他依旧不习惯有人于身边伺候,更不习惯有人这样等着他,便说:“你去吧,我洗漱完就睡了。”
“噢,那我给您打水去。”
二虎说着要出去,被裴郁拦下:“不用,我自己来。”见小孩面露犹疑,他故意沉下脸,果然,小孩见他这般便不敢多嘴了,点点头,走前却又叮嘱了裴郁一句:“那您一定要早点睡啊,不然姑娘和少爷他们会担心的。”
裴郁轻轻嗯了一声,没多言,目送小孩离开的身影。
等他离开,裴郁再次环顾起四周,眼前环境依旧陌生,可他心里竟不似最初那般彷徨了,也没有最开始那样面对生人时那般心怀芥蒂,他垂眸,看着纸上和池中的芍药,眉眼一点点变得柔和,不知过去多久,他才终于去洗漱。
一夜好眠无梦。
翌日,天刚亮,裴郁就起来了,醒来之时还未到辰时,不过夏日天亮的早,透过覆着白纱的窗子已经能瞧见外面一片大亮了。
他睡觉时间向来不长,四时皆如此,纵使冬日也未更改过,何况昨日他还算睡得早了,比平日多睡了一个时辰还要多,这让裴郁的精神看起来十分好,纵使肩上伤势还未全部痊愈,但也已经不影响他的行动了。
他今日要出门,稍作收拾便准备走了。
因为昨日自己的衣裳全染了血,被人拿去洗了还未拿回来,今日裴郁穿得便还是那一身黄衣,他看着那身衣裳上面的金银双线勾勒出来的纹路,皱眉,但此刻也没别的办法,他只能穿这身,没用发钗,裴郁依旧用一块月白色的布条把头发束成高马尾,推门出去,他看到了二虎。
二虎显然很惊讶他竟起来得这么早:“二公子,您要出门了?”
他知道裴郁今日要出门,只是没想到那么早,见裴郁点头,他忙道:“您还没吃早膳呢,您先等下,我去我娘那边给您拿早膳。”
他说完就要跑。
只是这次裴郁先出声拦住了他:“不用,我去外面吃。”
裴郁说完本想一走了之,但出去的路他还未在清醒时走过,怕随便走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便又驻步抿唇跟二虎说:“你带我出去吧。”
二虎自然没有意见。
他虽然年纪小,但自幼就在国公府长大,就连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曾偷偷去过,此刻他带裴郁往大门那边走,边走边还与裴郁说“这是哪”“这里可以去往哪边”,听二虎说“这条路通往姑娘住的地方,姑娘住的地方可漂亮了,种了好多花。”
先前只是在心中默默记着的裴郁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往二虎指的那条路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裴郁就收回了视线,未敢多看,又走了一会,眼见大门就在不远处,裴郁跟二虎说:“你回去吧。”
二虎问裴郁:“小的不用跟着二公子吗?”
裴郁摇摇头。
他不习惯有人跟着他,而且今天他还有要事做,不适合带别人一起。
二虎有些可惜地垂下沮丧的小脑袋,他还想跟着二公子出去看看呢,最近哥哥他们都没空,阿娘又不准他出去。
裴郁自然看见了,他沉默一会跟他说道:“今日多谢你了,回来……我给你带吃的。”乍然说到回来二字,裴郁不禁有些出神。
他好似从未与谁说过这样的话,以前也从来没有人等过他,只是一天,甚至还不到一天,他竟然已经习惯了吗?
二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双眼亮晶晶地仰起头看着裴郁高兴道:“谢谢二公子!”
裴郁点点头,没再说别的,走了。
离大门越近,看着那边矗立着的几人,裴郁的心脏忽然快速跳动起来,他见惯了别人的冷眼,也早已无所谓别人对他如何,只是他们是她的人,他不想让他们因为他而议论她……裴郁抿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垂眸,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却在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听到他们恭声喊他:“二公子”。
裴郁脚步一顿,看向他们。
他们低着头,面上并无过多的殷切,但也没有裴家人面对他时的厌恶和不喜,就像是他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许久了,他们只是稀松平常地跟他打个招呼。
裴郁的喉咙忽然有些微微发涩。
他恶名在外,从前也不是没碰见过徐家的下人,可今日一路走来,无论丫鬟婆子还是洒扫的小厮待他都十分客气,他自然知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裴郁垂眸,眼睛忽然有些发酸,可他的心情却忽然变得十分高涨,咚咚咚咚的,像是跳舞时落下的鼓点,他轻轻嗯声,脚步也渐渐放慢了下来。
身后二虎忽然喊道:“二公子,你记得早点回来啊,少爷说今天还要带你去练武场呢。”
裴郁回头,看到小孩正在朝他招手,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他以前从未做过,可此刻,裴郁轻轻抿唇,最终还是抬手朝人也轻轻挥了挥手。
他转身离开。
朝阳在东边升起,金灿灿的红日落在他的身上和前方的道路,前方道路宽阔且长,裴郁目视前方,肩背挺直,未低头,未垂眸,他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稳。
他脚下步子很快,他想早点解决完要做的事就回来。
裴郁从未有过这样急切的心情。
裴家那间屋子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供他歇息吃住的地方。
可这儿不是。
他知道身后这个地方有人等他回来。
眼前闪过好几个人的身影,最终停留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眼前似乎还有她朝他笑的样子,裴郁唇角向上翘着,双目也藏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他大步往前,犹如破茧而出的蝴蝶,终于挣脱了那个曾经束缚他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