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还是第一次这样一个人面对姑娘,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虽然姑娘性子温和,但元宝就是打心眼觉得姑娘威严不可侵犯,让人不敢在她面前太过随意轻纵,就跟他每次去庙里见了那观音大士一样,连看都不敢多看,只敢埋头对其恭恭敬敬的。
不止是他,家里其他下人也是如此。
不管平时多混不吝的人,到了姑娘面前都会老老实实守规矩。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在这个府里得罪少爷和老爷或许还不会有事,可要是惹姑娘动了怒,那就彻底完了,虽然姑娘很少动怒就是。
即便面对那些吃里扒外的下人,姑娘也多是让人按着规矩条律处置,很少会真的动怒发火。
除了那次少爷无故中毒晕倒。
那应该是记忆中姑娘第一次大发雷霆。
那个时候少爷才七岁,姑娘其实也就十岁,比他和哥哥也就大了不过三岁,知道少爷中毒昏迷不醒,姑娘连夜急匆匆赶了过来,来的时候差点在门外摔倒。
那个时候老爷不在家中,而是在蓟州任职,太夫人又刚殒命不久,所有人都以为姑娘会挺不下去,可最后姑娘还是撑着罗妈妈的手走了进去,在请大夫看过之后,姑娘没有沉湎于悲痛之中守着少爷,而是稳稳坐在了高堂之上找谋害少爷的人。
那日九里堂的下人跪了满满一屋子。
只要接触过少爷的人全都跪在那边,他跟哥哥也在其中。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温和如姑娘那样性子的人也是会发火的。
她高坐明堂,虽然小脸雪白,眉眼稚嫩,可那一身威仪却让人见之生惧。
那日姑娘说了什么话,时隔太久,元宝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姑娘那日高坐明堂时的威严模样。
还有底下战战兢兢的一群人。
他记得那日姑娘彻夜对所有人开展审问,一个个人全都带出去让底下的妈妈盘问,也记得姑娘是怎样在那样的情况下端着一盏茶慢慢喝着的。
最后审查出来是少爷的乳娘秦妈妈做的。
秦妈妈不仅是少爷的乳娘也是自小照顾少爷长大的人,那时老爷不在家中,老夫人又没了,少爷除了姑娘之外,最信任的就是这位秦妈妈了,每日都得她守着才能睡着。
那会秦妈妈在家里有个相好的,为了让少爷夜里早些休息别总是缠着她让她说故事好跟外房的男人私会,所以秦妈妈故意给少爷下了药想让他早些休息,那药是外房的男人给她的,原本是安眠用的,但秦妈妈不知道这东西剂量多了也致命,那个男人给她的时候也没说,那次秦妈妈就是不小心多放了剂量。
事情审查出来之后。
秦妈妈自知有罪,当场就哭了起来,她哭得声泪俱下。
论对少爷的真心,她自然是有的,从小奶大的孩子,一点点看着他长大,怎么可能没有真心?恐怕就连她自己的孩子都比不过少爷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说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更没有加害少爷的心,事情发生之后她就后悔了,她请姑娘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姑娘还是报了官。
她不顾秦妈妈在家里这么多年又是太夫人赐给少爷的,当夜就让官府来人,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让人把秦妈妈和外房那个男人一并扭送进了官府,一点情面都没给留下。
这件事让府里的人看明白了一件事。
不涉及姑娘底线的时候,做什么都可以,可若是涉及姑娘底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刚柔并存的性子。
她有这世上比谁都柔软慈悲的心,但也比谁都心硬。
“姑娘。”
元宝恭敬地跪在地上,埋着头不敢乱看,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云葭手里又重新握了一本本子,跟夜里的账本不一样,这本子上面记着她每日做的大体要事,她十分庆幸自己有这个习惯,要不然时隔三年,她就算记忆再好也不可能事事都记得清楚。
有这个本子在,她以前做了什么见了谁又吩咐了什么事就一目了然了。
“起来吧。”
她放下手里的记事要本,喝了口茶,等元宝应声起来后才看着他开口询问:“你今夜出府了?”
元宝答是,心里又忍不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惊云姐姐不是说姑娘找他不是为了少爷的事吗?怎么姑娘又问起夜里的事了,这回头姑娘要是细问起来,他是说还是不说啊?这要是说了,回头少爷是不是又得禁他一个月的零嘴了,可要是不说,姑娘这边……
怎么什么糟心事都让他给碰上了?
元宝简直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出门的时候没看黄历,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这次吉祥要是不把下个月的月钱全部给他,他就跟他闹!
闹死他!
无声叹了口气,然后——
“扑通”一声。
元宝突然跪了下来。
云葭正看着他打算询问裴郁如何,忽然瞧见他下跪,呆了一下,还未说话就见元宝仰着一张跟观音大士面前善财童子般的脸视死如归般和她说道:“姑娘,您罚我吧。”
云葭一怔。
略作思索倒是也明白是什么情况了,她好笑出声。
元宝原本闭着眼睛,突然听到一声轻笑,不由心生奇怪,他犹豫地睁开一条眼缝就看到姑娘正双目含笑看着他,四目相对,他心下陡然一惊,跟着又立刻紧闭上眼睛,但回想一番又觉得姑娘瞧着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虽然元宝不像他哥吉祥那样聪慧明事,但他从小就有些小机灵,虽然猜不出姑娘为何如此,但揣度了一会姑娘的心思还是睁开了眼睛看着姑娘委屈道:“姑娘,您能不能别逮着我一个人问啊,明明吉祥比我聪明多了。”
要是吉祥在这。
肯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既不会背叛少爷也不会得罪姑娘。
偏他笨,什么都想不出来,只会傻乎乎跪着,不过估计姑娘也就是看在他笨的份上才逮着他一个人问。
“你以为我是来跟你打听阿琅近日又做了什么?”云葭看元宝那张委屈可怜的圆脸,好笑问道。
元宝犹豫地快速瞥了她一眼,虽然没说话,但眼中意味十足。
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云葭笑笑,拿帕子轻轻拂了下裙子后才又说道:“放心,我不问你阿琅的事。”
元宝呆了一下,一时竟然顾不上云葭的威严,他情不自禁抬头看去:“那您……”
云葭笑盈盈看着他问:“你家少爷没跟你说为什么让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元宝呆呆的,没立刻反应过来云葭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他忽然瞪大眼睛,惊呼道:“是您……?”他说呢少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去保护那个裴二,怪不得那会少爷不情不愿的。
原来是这样!
元宝终于明白了。
可是他很快又迷糊了,好端端的姑娘又为什么要保护裴二?姑娘和裴二认识吗?元宝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过这是姑娘的事,他也没多问。
少爷那边,他还有胆子扯扯皮。
姑娘这边。
就算给他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去想姑娘这么做的原因!
云葭见他总算反应过来了,笑着问他:“现在可以说了?”
元宝听得脸都红了,他不好意思地重新埋下头,嗓音都带着一股子臊劲:“能说能说。”他一边觉得自己实在够蠢的,一边又忍不住感慨姑娘真是好脾气,他刚刚这样,她都没生气,这要搁少爷估计早就一个橘子朝他砸过来了,元宝心里这样感叹着,然后一五一十把今晚的事都跟人说了一遍。
“裴二……”
元宝下意识想用这个称呼,想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忙又接着说道:“少爷在西街给人写信读信,每天出摊一个半时辰,从酉正到亥时。”
“小的看他那边生意挺好的,虽然定价不高,但也能赚一些钱,旁边几个摆摊的老板对他也都挺好的。”
“不过……”他忽然想到今天碰到的事,又皱眉:“今天有几个姑娘……”
“嗯?”
云葭正认真听着,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好奇问道:“什么姑娘?”
元宝早就把那几个人记在他的记仇小本本里面了,正打算回头跟少爷说下,谁让这几个人有胆子说他们姑娘不好的!
他们姑娘也是她们能说的?
果然这世上像他们姑娘这样长得又好看心又慈的人太少了!
这些人徒有一张漂亮脸蛋,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啊?
“那几人您也认识,一个是光禄寺丞陈宏的女儿,一个是太仆寺主簿曹瑞典的次女,还有两个都是些不入流的门户,小的一时记不清她们家里是做什么的了,但翻了天也过不了七品。”
云葭记忆向来不错。
只消元宝这么一说,她便知道他说的这两人是谁了。
光禄寺丞陈宏的女儿叫陈云,太仆寺主簿曹瑞典的次女叫曹丽娘,她跟这两人的来往都不算多,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不过大致也清楚这二人的情况。
尤其是这位曹丽娘,她对她的印象还算深刻。
曹丽娘的家世其实并不算突出,燕京城里七、八品的官随处可见,有些甚至还比不过那些勋贵高门里当管家的,不是有句老话吗?宰相门前五品官。
意思就是在那些高门大户当下人的都比这些低品的官更有权力。
但曹家有一个在宫里当嫔妃的女儿,这情况自然也就变得有些特殊了,尤其这位曹嫔如今还有了身孕。
当今陛下子嗣艰难,有孕的嫔妃都格外被人看重。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曹家就是如此,原本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门户如今竟然也能在燕京城中说得上话了,云葭刚刚还看到自己的本子上记着上个月曹夫人生辰邀请燕京城的名门勋贵过去参加宴会,不少人家都收到了,云葭自然也收到了。
虽然许多家底厚的人家都看不上曹家这样靠女儿发家的破落户,但也有不少人家过去赴约的。
听说还有几个伯府郡府都过去了。
曹家这阵子可谓是春风得意,云葭刚才看到自己的本子上还记着一条——
曹瑞典下个月有可能升任光禄寺少卿。
这可是五品官。
云葭记得上辈子曹瑞典的确坐上了这个位置。
不过好景不长就是了。
曹瑞典这人本身就没什么实力,原本姑且还能称道他一句勤勉谦恭,可自从女儿在宫里站稳脚跟,他日日被人吹捧,戴惯了高帽子,行事就变得越发荒唐起来。
光禄寺掌祭祀、朝会。
云葭记得有一次祭祀大典,曹瑞典就因为贪杯坏事误了祭祀的吉时,天子祭祀本就不是小事,曹瑞典坏了这样的事,岂会被轻饶?
天子当场雷霆大怒,不顾那位受宠的曹嫔苦苦求饶,当场就让人摘了曹瑞典的官帽收押了他。
至于这位曹嫔。
云葭也与她接触过几回。
上辈子她嫁给裴有卿不久,这位曹嫔娘娘就举办了一个赏花宴,还邀请了她。
她对这些宴会向来没什么兴趣,尤其那会家里还出了事,她就更没心情了,可那位曹嫔点名要她过去,曹嫔那会还怀着身孕,又正得宠,云葭迫于无奈只能赴约。
席上那位曹嫔倒是没与她说什么话,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倒是她那个妹妹曹丽娘总是看着她。
云葭和这位曹丽娘从前也见过几次,头一次是在忠国公老夫人的寿宴上,这位曹姑娘那时刚进京不久,不知曹家托了什么关系进的忠国公府。
只不过席上那位曹夫人并不受人待见,大家都耻于和她这样身份的人说话,后来云葭与忠国公府的小姐在园中游玩,又瞧见这位曹姑娘被人耻笑不会说官话。
起因是忠国公府家的三少爷夸了那位曹姑娘清尘脱俗,生得好看。
偏偏赴宴的人里就有爱慕那位三少爷的,知道这事自然没好脸色,也就有了后来故意为难曹丽娘的事。
那曹姑娘生得确实挺好看的。
柳眉杏脸,皮肤又白,瞧着便我见犹怜的,云葭记得这位曹姑娘是江南那边的人,江南女子瞧着多温婉,这位曹姑娘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
那日她被人围着埋汰,眼圈都红了。
云葭那会看不过去原本是想上前帮忙的,没想到裴有卿与其他几位公子少爷正好路过,出言帮了这位曹姑娘。
既然有人帮忙了,她也就没再过去。
后来云葭又在几次宴会上见过这位曹姑娘。
她学得很快,最初进京时还带着些口音,后来已经说得一口正宗的官话了,那会她姐姐又进了宫,旁人虽然不至于高攀曹家,但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样欺负她了。
云葭就看着她一点点融入那些圈子,看着以前看不起她的那些人逐一与她交好。
直到如今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曹丽娘竟然隐隐有成领头羊的趋势。
不过云葭并不热衷混这些圈子,她自己的事情太多了,对她而言,有三两知心好友就已足够,没必要也没时间去参与这些没必要的社交。
所以云葭起初并不知道这位曹姑娘对裴有卿的心思,那日在赏花宴上被人那样看着也只是觉得这位曹姑娘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却猜不透原因,直到有一次她看见这位曹姑娘红着脸与裴有卿说话才明白她应该是喜欢裴有卿的。
至于为什么喜欢裴有卿?
云葭不知道,也没去问过,这燕京城中喜欢裴有卿的人很多,她不可能每个都问。
她没这个习惯也有失她的身份。
不过想想也无外乎那几个原因了,喜欢他的身份、喜欢他的才貌,也或许是因为裴有卿曾经在她最柔弱无助的时候曾经帮过她。
不过云葭上一世和曹丽娘也没什么多余的往来。
她记得她后来是嫁给了义勇伯府家的二公子赵长幸,那赵长幸比阿琅大一岁,与裴郁是同龄。因为义勇伯和阿爹交好的缘故,他们两家以前也常有往来,这位赵二公子小时候还跟着阿琅喊过她姐姐。
云葭其实觉得这位二公子挺不错的。
将门出身,虽然在当时没有多少建树,但武功和人品都不错,也没跟那些勋贵子弟似的在外拈花惹草,不过云葭记得这两人成婚没两年就闹起了和离,具体什么事,云葭并不知晓。
但她隐隐也能猜到一些原因,大概是曹丽娘还是没能忘了裴有卿。
每次有裴有卿出席的宴会,那位曹丽娘的眼光就没法从裴有卿的身上移开过,这一点,身边人看得最是清楚。
她能看到。
赵长幸自然也能。
那也曾是燕京城中骄傲的少年,岂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爱慕别的男人?
有时候想想裴有卿也真能称得上一句蓝颜祸水了,他或许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过,但旁人总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变得不幸。
不过要说怪他,又能怪他什么呢?云葭扯唇,也只是无言笑笑。
毕竟裴有卿也的确没做什么。
他只是习惯了好心,习惯了对谁都温柔,而旁人却总会以为他的温柔是特殊的,然后因为他的一点举动而爱上他。
其实当年帮曹丽娘的又岂止裴有卿一个人,不说那位原本就夸她好看的忠国公府的三公子,就说那位赵长幸,那日他不是也在其中?他们都帮了她,可她记住的却只有裴有卿一个人。
说到底还是曹丽娘心中有裴有卿,也只有裴有卿,看不到别人了。
道无常。
道好笑。
再道人心难测情难堪。
说到底也不过又是一桩孽缘罢了。
心里有别人的婚姻怎么可能长久?就跟她爹娘一样,她爹花了那么多年也没能让姜道蕴爱上他,赵长幸也一样。
所以曹丽娘和赵长幸的分开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