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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求助父皇。

大高玄殿。

朱厚熜看过弹劾奏疏,一向古井无波的脸,浮现出诧异神色。

“鱼肉乡绅?”

朱厚熜皇帝做了四十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罪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好半晌,

“呵呵……真有意思,鱼肉乡绅……”

朱厚熜失笑连连,啧啧道,“大明如此大,按理说发生什么事儿都不值得稀奇,可这个罪名……真稀奇啊。”

朱载坖也有此感,讪笑道:“不管是海瑞一丝不苟、公事公办,还是真就鱼肉乡绅了,儿臣以为,只要不出乱子,只要能贯彻田亩清丈的国策,大可不必理会。”

朱厚熜点点头,认可了儿子的说法。

“父皇,儿臣今日来,主要是为浙江弹劾沈炼之事,您往下看……”

朱厚熜继续审阅,平静的看完之后,反问道:

“你想如何?”

“儿臣……”朱载坖悻悻道,“儿臣正是陷入了两难,故才来求教父皇。”

朱厚熜答非所问道:“抛开事件本身,你内心深处更倾向哪边?”

“这个……”朱载坖犹豫了下,“儿臣更倾向沈炼。”

“这不就是了。”

“可是父皇,沈炼此举说僭越……也不为错。”朱载坖沉吟道,“如若放任不理,岂不是国无国法了?”

“呵,你是皇帝,你拥有最终解释权,如何定性,还不是你说了算?”

朱厚熜叹道,“你呀,还是没能真正理解做皇帝的精髓。”

“请父皇教诲!”

“你完全可以跳出事件本身,来解决这件事!”朱厚熜淡淡道,“比如拿弹劾内容做文章,如此之事,需要求证真假吧?求证真假需要过程、需要时间吧?而你却只执着于管与不管两个选择,这便落了下乘。”

朱载坖一怔,继而眸光大亮。

“父皇是说,明面上要管,暗地里……却可以转圜,比如,一直求证到国策推行结束,才查出来真伪?”

“还不算太笨。”

朱厚熜颔首,“可让陆炳亲自去查,如此才显得你重视这件事,同时,让陆炳去查,也是给沈炼吃下一颗定心丸。”

朱载坖迟疑着说:“沈炼与陆炳的关系并非秘密,如此,沈炼是吃了定心丸,朝中大员怕是也……”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啊。”朱厚熜淡淡道,“这本就是一个考验臣子的好机会,既是对忠诚的考验,又是对官品的考验,谁反对,谁赞同,谁主张严办沈炼,谁为沈炼开脱……未来你重用谁……不就都有了吗?”

朱载坖大受震撼。

在他眼中的两难之事,在父皇眼中,却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转变为两利之事,简直……太强了!

“怎么,又开始自愧不如了?”

“呃……”朱载坖悻悻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儿臣还需要历练,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朱厚熜笑了笑,没再打击儿子,教道:

“你是皇帝,你是出题人,不是做题人。当只有两个选择,且两个选择都不合心意、不合利益的时候,不妨跳出事件本身,去俯瞰它……所谓大局观,所谓雄才大略,皆取自于此。”

朱厚熜语重心长道:“不要跟着对方的节奏走,那样你只会陷入规则的陷阱,只会从猎人转变成猎物。打个粗俗的比喻,人家说你是头猪,你摆事实、讲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头猪,这是蠢人行径,正确的做法,是说对方是一条狗,并迫使他证明,他不是条狗。懂吗?”

这个比喻过于粗俗了啊父皇……朱载坖小小吐槽了一下,重重点头:

“儿臣记住了。”

朱厚熜轻轻颔首,又瞧了眼弹劾奏疏,啧啧道:“鱼肉乡绅,好一个鱼肉乡绅,这个海瑞有点东西……”

朱载坖附和点头:“确实,单就是这份魄力,就非常人。”

“魄力?”

朱厚熜斜睨着儿子,“你就只看到了魄力?”

“呃……”朱载坖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颗爱民之心,即便他是为了名声,也值得被肯定。”

“唉,你还是没看到关键。”

朱厚熜说道,“爱名的官员多了去了,可你有听过‘鱼肉乡绅’这个罪名吗?”

“这……”

“关键是鱼肉乡绅本身。这不是魄力,而是能力!”

朱厚熜说道,“相当一部分贫苦出身的士子初任为官时,都或多或少保留着忠君爱民之心,许多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是没能力做到。绝大多数都是撞了几次南墙之后,选择和光同尘。”

“这个海瑞真正弥足珍贵的点,不是爱民之心,也不是魄力,而是能力。”

“皇权不下乡,知县最难当,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何也?”

“异地为官,佐官、吏员、杂役基本都是当地人,又与乡绅勾连……盘根错节之下,想架空一个知县,简直不要太轻松。这个弊端由来已久,可若不异地为官,弊端更大……”

朱厚熜叹了口气,将奏疏递还给儿子,道:“这个海瑞,你可以多加关注。”

“是,儿臣记下了。”

朱载坖接过奏疏,试探着问:“父皇,此次田亩清丈,儿臣想上纲上线,一丝不苟的执行,您觉得如何?”

“求上得中嘛。”朱厚熜颔首,予以肯定。

听父皇也这么认为,朱载坖多了几分底气,再看手中奏疏,一点也不慌了。

“李妃快分娩了吧?”

朱载坖怔了下,喜色浮上面庞,恭声称是:“据太医诊断,是个皇子。”

“嗯。”

朱厚熜也露出笑意,说道:“马上就中秋了,说起来,朕还没和你们一家子过过中秋呢,今年好好热闹一下。”

“哎,是。”朱载坖本就不错的心情,更愉悦了,“儿臣回头安排一下。”

朱厚熜笑了笑:“过节讲究个氛围,不必铺张。”

顿了下,“李春芳还行吧?”

朱载坖点点头,道:“如父皇所言,李春芳与徐阶基本无异。”

突然,朱载坖福至心灵,道:“父皇的意思是,可以让徐阶……”

“你是皇帝你做主。”

朱载坖明白父皇是在提醒自己,可以着手弃用老臣,重点培养新班底了。

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老人不好,而是一手提拔的新人用着更顺手。

“儿臣明白了。”

“明白便好。”朱厚熜说道,“清丈田亩除了利国利民,还是测试臣子、彰显君权的大好机会,你越是强硬,之后妥协的余地越小,既然决心如此,就一条路走到底。”

“儿臣明白!”朱载坖正色道,“儿臣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退缩。”

朱厚熜微笑颔首:“如此最好,去忙吧。”

“是,儿臣告退。”

朱载坖取得真经,干劲儿满满的去了。

次日早朝,便对沈炼僭越之事亮明了态度——详查,严查。

让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带队去查!

皇帝的态度群臣很满意,可皇帝的‘用心险恶’,却让群臣苦闷至极。

可又挑不出理。

最终,在部分大员的据理力争下,插进去了几个御史,协同陆炳办理此案。

不过,也只是表面挽尊罢了。

陆炳是什么人?

太上皇的发小,锦衣卫的绝对掌控人!

哪怕有权辖制锦衣卫的东厂,面对这个神人,也是屁不敢放一个。

这可是除永青侯外,大明唯一一个活着的三公兼三孤。

永青侯不在,谁与争锋?

更让他们无力的是,陆炳跟永青侯还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皇帝让他去查,态度已然明了。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都是要面的人,心里虽都明白,可对地方官……还是不免自吹了一把。

——在我们的努力下,皇帝已然重视,并派了锦衣卫最高长官,指挥使陆炳亲自彻查,你们就瞧好吧。

地方上的孝敬一直没断过,态度还是要表一表的,至于到时候结果不尽如人意……那就是陆炳的锅了,反正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

淳安。

通过种种途径得知消息的乡绅,再次支棱了起来,连带着县丞、主簿,以及服软的诸多吏员,也再次拿腔作势起来。

一个小小的知县,还治不了你了?

俺们上头有人!

海瑞京师没人,也没有掌握京中的信息途径,不过,多少也有预料。

对此,他并不慌张。

不外乎是再辛苦起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不做知县,又能如何?

可他也不想自己的努力白费,于是做了个相当大胆的决定。

——引导百姓与乡绅对立!

对百姓普遍仇富的心理,加以利用,让他们学会反抗,为自己而争……

未来效果如何,海瑞不知道,可他清楚,即便伤不到乡绅,也能给他们造成诸多麻烦,让他们一定程度上妥协、收敛。

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百姓能获益少许。

海瑞不由得想起,昔年李青的话:“要做官,要做大官!”

只是,强如海瑞,对此也不禁颓然。

做官难,做大官更难,除非摒弃理想,除非选择和光同尘。可若是那般……这大官不做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