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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家店,名为墨钓轩,是个别致的地方。

这家店不卖胭脂水粉,不卖绫罗绸缎,但城中的大官和豪族都是它的常客,各式各样的华贵车轿经常停在门口。

门口永远站着一个小童,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男童哑,女童盲,来客人的时候,便是两个小童配合着把客人领到墨钓轩的主人面前。

而这位墨钓轩的主人,无人知他真实的姓名年龄。

他被唤作白鱼先生,一身素净的白衣,外搭黑纱料的罩衫,发冠束起,一根鱼尾玉簪横在发髻之间。

白鱼先生是闻名京城的解梦师。这些达官贵人,因为做了不少亏心事,常有被噩梦缠身、不得安寝之苦。只要到白鱼先生这里把梦解上一回,便能安枕无忧好一段日子。

白鱼先生算前事百算百中,算前尘、忘前尘。

他有一套独门秘法,正因为掌握此法,才使得他能洞悉人心,无比精准地寻找出客人心中的隐疾,并将其剜去。

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白鱼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但他仍然保持着过去每天只予三签的习惯,只为三位客人解梦。

连襄是今日的首签,但她是三位客人中到得最晚的。

墨钓轩位于一条窄巷的最末端,是专门考虑到这些客人的尊贵身份,才选了这么个僻静之所。

连襄戴着帏帽,遮住面容。今日为了不暴露皇家身份,轿子也只选了普通的一顶。

她的贴身丫鬟红苕主动上前扶着,听连襄在她耳边絮絮抱怨。

“昨晚又是一场搅得人不安生的梦,我的头到现在都丝丝地疼。红苕,你说的这个什么鱼,真的靠谱?本公主费了这么大力气亲临这穷酸地方,若是没半点作用,我可是要拿你是问的。”

红苕年纪不大,但早熟且稳重。听出连襄的质疑之意,红苕微微低头,语调平静但不失恭敬地回了连襄的话。

“殿下请安心,白鱼先生在京城有口皆碑。若是殿下的头痛之苦今夜未能缓解,您怎么罚红苕,红苕都认。”

“你倒是笃定……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真不管用,看我怎么罚你。”

连襄把手掀开帏帽的纱,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去,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还是觉得头痛欲裂。

这是她多年的老毛病了。只是近来夜晚时常做噩梦,症状愈发坏起来。

连襄梦见的是一池深幽的湖水,从远处看,湖水是乌黑的。但当她走近时,那深不见底的湖,又变成了赤红的血色,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那血色的湖,一开始是平静的,当她盯着看上一会儿后,湖心便会冒出零星几个气泡,似乎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藏在下面。

这时的连襄往往是想动却动不了,想走也走不掉的状态。她只能满脸惊惧地看着那湖心的东西慢慢游过来,一双惨白的手臂搭上了岸,手指的指甲间满是淤泥。

那血色的人,只有手臂是完好的,剩下的部分是满身的烂肉,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它的五官也变了形,根本分辨不出本来的样子。喉咙也坏掉,嘶嘶发出莫名的吼声,大概是在诉苦,却听不清它在说什么话。

连襄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抓住自己的脚腕,缓缓地攀住她的身体,将她华贵的衣裙弄脏。

她没有退路,根本不能躲开,只能发出无力的尖叫,让对方走开。

往往这时,连襄的噩梦才能结束。她从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里衣,整个人如同从热水中捞出来,气喘不止。

这样的梦,连襄做了三五回,甚至连续两天都在做同一个梦,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她的相公嫌她整日疑神疑鬼,不愿与她亲近,让她把病治好了再来见他。

连襄没了办法,也是急病乱投医。红苕每日伺候她,知晓她做噩梦一事,便提出让公主去墨钓轩的白鱼先生处解一解梦。

走投无路的连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这才来到了墨钓轩的门前。

门口,两个小童都在守着,看来里面没其他客人了。

这对童子眉清目秀,不论男女都挂着令人喜爱的笑容。男孩不会说话,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含笑望着客人,女孩不可视物,但嘴巴讨喜,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便把连襄哄得开心,连头疼都消退不少。

连襄成婚两年,还没能有自己的子嗣。她看着这两个小童,越看越喜欢,更是恨自己不争气。

夏府的妾室三天前传来喜讯,怀上孩子了。连襄恨得牙根都痒,整日琢磨着怎么让那个孽种消失。

自从嫁到夏府,没一件事情叫她顺心。夏之卿是个风流性子,成亲前装得蛮好,成亲后就显出原形。府中那几个卑贱的妾,虽然暂时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没一个省油的灯。她嫁人了,又不能像原来那样,时时陪在父皇身边,心底有委屈了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连襄近来身体又弱下去,时常被噩梦骚扰,睡不着觉……

每当她惊醒后,就不敢再次入睡。她只能下床,捧着杯冷茶,在桌边枯坐到天明。

望着天边那轮凄冷的月,偶尔连襄会想起故人。如果元鹤没出事,如果她当初嫁给了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元鹤连骨灰都寒了。

三公主被两个小童带进了墨钓轩的深处,想不到这外面的门脸简陋,里面亭台轩榭、假山静水,一应俱全,倒是别有洞天。

在一个格外幽静的屋子前,小童停住脚步,转过身,笑盈盈地望着连襄。

“先生在里面久候多时,请客人直接进入便好。”

连襄看了眼红苕,女孩子又启唇提醒。

“只能是客人单独进入,丫鬟随从请在外面稍候。”

这是墨钓轩的规矩。

连襄有点犹豫,只觉得这白鱼先生性子古怪。但她又想,只是隔着这么薄薄的一扇门,她的侍卫随从都在外面,只要她大声呼救,人立刻就能冲进来救她,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连襄抬了抬下颌,趾高气昂地进了屋子。

屋内有一案、一席。案上面摆好了一只白玉杯,杯中盛有清亮的茶水。

除了这杯茶,别无他物。

在桌案的对面,是一道半垂的竹帘。竹帘挡住了那人的上半身,连襄看不见他的容貌,影影绰绰。

这应该就是闻名遐迩的白鱼先生了。

在她进门前,竹帘后似乎还有一人,那人是站着的,和席地而坐的白鱼先生在交谈。

但当她推门而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说话声,是以连襄未能听见他们在聊什么。

那人从竹帘后面隐去,应该是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小插曲让连襄有些不悦,面对尊贵的客人如此懈怠,这白鱼先生也不过是个市井俗人罢了。

连襄无言地在席上坐,整理衣裙。她一句话不说,倒要看看这故弄玄虚的白鱼有什么本事。

而白鱼起初也在沉默,他在观察。

片刻,他开口,声音低沉。

“你走吧,我不为你解梦。”

连襄的眉毛一竖,正要发作。

这时白鱼又说——

“你身上背的人命太多,杀业太重,我不愿为你坏了自身的修行,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