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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筝近来时常犯困,吃得也少,身子日渐消瘦下去,生命抽丝似的自她体内剥离。

偶尔陶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他的五弟子在精打细算地活着,每一口呼吸都要保持均匀、适当,每迈出一步都要仔细斟酌度量,不然就是在透支生命。

相比于体力和精力,容貌算是衰老得最缓慢的一部分。荣筝净脸的时候,会轻扯薄薄的脸颊,对着铜盆中的自己浅笑。

“还好,保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她的虚弱,或许和寿命的限制有关。

活到五十五岁,这是悬在荣筝头上的一柄剑,蓄势待发的一张弓。

大概与六点五师弟也脱不了干系。

那一战消耗了荣筝不少力气,陶眠担心,荣筝会因此缩短寿命上限。

本不富裕的寿命雪上加霜。

她最近的爱好是睡午觉和晒太阳,陶眠劈了若干翠竹,给她也做张竹榻,摆在院子里。

与自己的并排。

元日从山里野回来,前脚迈进小院,一眼便望见两条咸鱼摊在榻上晒太阳。

他迈着轻巧的步子,猫似的跑过去,手中握着两根毛毛草。

在绿毛毛草尾巴贴上仙人的脸颊前,他就睁开眼,促狭地望着小孩。

——嘘。

仙人无声地比了个手势,让小孩子先别调皮。

然后他从榻上坐起身,扭头去瞧两步之外的徒弟。

荣筝侧卧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耳侧,一只手垂下。

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摊开,泛黄的书页被风吹得拍打彼此,哗哗数声。

看书哄自己睡觉这种事,荣筝跟师父学的,如今已是相当熟练。

她的呼吸很轻,身子几乎没有起伏。

元日踮起脚,趴在仙人的小腿上,越过他去看对面的女子,又转头瞧瞧仙人的侧脸。

仙人没什么表情,元日以为他在发呆。

结果下一刻,陶眠就翻身下榻,凑近,伸出食指,在荣筝的鼻翼下探探有无呼吸。

“……”

元日默默盯。

仙人试探之后,发现徒弟还活着,好明显地松一口气。

元日觉得他太紧张了。

小孩两手捧着脸,脸颊肉把眼睛挤成两条弯弯缝,丑丑的。

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这个年纪想不清楚的问题,愁眉苦脸,更丑了。

“元日,来。”

陶眠做了口型,没出声,但元日会意,慢吞吞地从榻上爬下来,还一不小心被掉在榻底的蒲扇绊了一跤。

遇到这种情况,陶眠不会装做视而不见。

他会立刻嘲笑。

“呆娃。”

“……”

元日三步并两步,追上大人的步伐,抓着他的手啃一口。

“嘶……”陶眠抽气。

什么时候养成了咬人的坏习惯。

丰收的好时节,山外忙得热火朝天,山里愈发清幽安闲起来。

陶眠一只手牵着元日,元日举起手臂,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白藕。

两人沿着下山的石头台阶,慢慢地走。

昨夜下了一场夜雨,山路湿潮。元日三步一小滑,五步一大溜,陶眠直感觉自己的右手臂被阵阵猛拽。

在小孩腿脚酸胀,一个不慎,要骨碌着滚下山时,陶眠伸手一捞,把他抱了起来。

“你要滚别拖累我,本仙君活了一千来岁,还没采取过’滚下山‘这么隆重的登场方式。”

有时候元日都不理解,陶眠该做的好事都做了,就这张嘴,非要把话说裂开。

生怕别人觉得欠他情似的。

元日还小,长得又慢,抱在怀里也不费力。

姿势原因,他的身子半扭着,能看见仙人背后的路。

绣了青苔的石台阶,一上一下,颠簸着,从他的视线中离开。

元日伸出一只小手,四指并拢,和拇指一开一合,模仿野兽的嘴巴。

那些台阶,如同从这张“口”中吐出来,越铺越长。

“荣姨……”

“叫什么姨?不是说好了,当面叫姨,背后叫姐。”

陶眠纠正着孩子的叫法。

除了有点别扭,就是有点别扭。

元日扁了扁嘴,只好顺着陶眠的意思。

“荣姐姐的身体,过了秋天会好么?”

“不好说。”

“过了冬天呢?”

“说不好。”

“那……冬天之后,春天呢?我生辰之后,是、是不是就痊愈了?”

“好,我们还是不说了先。”

“……仙人,你、你就逗我玩吧。”

元日被惹生气了,咕俑来咕俑去。

陶眠轻拍他的后背,让他老实点,不然掉下去。

“小孩,万物自有它的时令,你不能要秋天的果在春日成熟,也不能,叫春日的花,盛放在冬季。”

这世间,强求不得。

元日虽小但聪颖,孩子没修炼的天赋,但脑袋灵光。

他朦朦胧胧,听懂了陶眠的话,因而安静了。

下巴抵在仙人的肩膀,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处,郁闷至极。

陶眠又拍拍他的背,上次是提醒,这次是安抚。

“离别这一课,于你而言还太早。放心吧,小花的身子还能撑个十年八年。人尚在时,别太去构想没有她的日子。”

仙人让元日珍惜当下。

他们下了山,要买些平时常用的东西。这些事以往都是陶眠的弟子来做。

但小花身体欠佳,元日又太小,近来村中忙碌,陶眠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

桃花山一劫后,被迫离家的村民们,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村中。

在村长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很快,他们就恢复了往日的劳作。

那个年轻人李成,得到了村长的重用。

陶眠不明白其中缘由,在最后一次村长来观中时,还问过他。

年迈的村长神秘一笑,并不详谈,只是说,这是仙人结下的又一个善果。

说得陶眠一头雾水,比之前更迷糊。

而且仙人还隐约得知了,村中有几户人家,今年的收成格外差。在周围的村户满载而归时,他们近乎颗粒无收。

陶眠还纳闷呢,这几户也算勤快,桃花山的土地又肥沃,怎么会没有收成呢?

那日李成背了粮和瓜果来探望,他还好心问几句。

但青年没让他插手,说这点小事,村中自有安排,不会饿着任何一个。

陶眠听他这么讲,自然也不好多言。

罢了,都是各自的造化。

元日经常被陶眠嫌弃腿短走得慢,下一步就是扛着跑。

他对正常成年人赶路的速度没有谱,还以为谁都像他家仙君似的,几大步就迈到了集市。

陶眠用最短的时间,买了所有日常用的物品。在临走前,他特地到书摊那边晃了一圈。

前些日子,荣筝提出,她那几本常用的睡前读物,都不管事了,让陶眠方便时再寻些来。

陶眠把这事记在心上,还真拎回去十几本新书。

都是些经史子集类的,荣筝就看这些,睡得快。

陶眠站在书摊前,把铜板递给摊主,元日挨着他的腿边站。

“给您的书,您拿好!”

从热情的书摊摊主那里接来他要的书,一低头。

孩子不见了。